岁岁长安宁
再一次出庙门,外面已经是跟昨夜一样的雾气弥漫,阴森可怖。
打更的锣声响了两回,又消散在浓雾中,只剩一片寂然无声。稠白的雾阻碍着视线,连伸出的手都只能看清迷糊的轮廓。
这一回,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与雾虚林整座山都被鬼雾笼罩的情形不同,这座村子坐落之处居然雾气稀薄。
放眼望去,甚至能看到连绵的屋脊和辽阔农田,土路两侧堆着层层黄草垛。
祝清安不由喃喃, “怪不得叫桃源村。”
阡陌交通,豁然开朗,在漫无边际鬼雾中居然辟出这么一方遗世独立的村子。
如果不是事先得知,他们或许也会被眼前闲适的山水画卷所迷惑。
元明指着村口刻着“桃源村”三枚大字的匾额,又开始抖。
“对对对对,就是这这这这这里,桃桃桃桃源村。”
温珩瞥他一眼, “你卡卡卡带了?”
元明磕着牙齿, “你要是看看看过昨晚那阴阴阴间场面,你也得卡卡卡带。”
正说着,忽然有一阵阴风从村子里迎面吹过来,带着厚重的土腥味。
路中央凭空多出一道影子,正在缓慢地朝着他们移动过来。
郁明烛眸光微凛,拇指已经下意识抵在了扇柄上。
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郁明烛垂下眼睫,用气音低声问, “为何。”
为何不动手?
他开口时,两人离得有些近了,于是说话时气息拂在温珩耳侧。
温珩耳尖下意识微微一颤,而后抿了抿唇,往旁边避了一步。
“弟子听闻,魂魄不散者为鬼,亦或含冤而死,亦或心存执念,大多理智全失为祸世间,可雾虚林里有这么一座鬼村,却从来不被外人所知,实在蹊跷。”
“贸然行动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先静观其变,弄清楚他们有什么冤,存什么念。”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系统任务里不仅要他探索真相,还让他度化桃源村村民。
度化,听起来是温和又善良的,春风化雨。
而明烛仙君刚才那气势,明显想的是把整个村子掀翻过来,再抓几个倒霉的怨鬼强行逼供。
这样的物理超度,恐怕不能作数。
……
温珩抬头瞧了一眼郁明烛的神色。
他的打算归他的打算,但若郁明烛嫌麻烦,铁了心要用实力碾过去,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拦不了。
难道还能因为一个支线任务,把个好容易哄好的,阴晴不定的大反派给得罪了?
他本想说,师尊若是不愿,那就算了。
然而静默中,他的师尊连一刻犹疑都没有,眨眼间,便将浑身紧绷的杀意卸了下去。
温珩耳畔传来低声笑音。
“都依乖徒。”
在一行人的警惕的注视下,雾气中的人影一边走近一边开了口,声音穿过薄雾和夜色——
“哎呀,几位是哪里来的外乡人呀,要不要进我们村子里坐坐?”
听到熟悉的声音,元明一颤,惊恐地睁大眼。
直到那影子如鬼魅般走到了他们眼前,元明猛地吸了口气, “你你你你你……”
面前是位挎着菜篮,围着围裙的农村妇人,笑得慈祥热情。
但元明像是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伸手指着她,抖如筛糠, “就是她她她她她……”
其他人: “……”
这位妇人鬼显然不太会察言观色,眼见元明都快要抽过去了,居然还笑着一把拉上他的手。
“小仙长,去我家吃个便饭——”
元明嗷的一声, “啊啊啊啊啊!”
啧,受不了。
温珩一把封住他的嘴,冲大娘礼貌道, “不好意思,我这位兄弟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头,后天结巴。”
元明颤抖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泄出: “鬼鬼鬼鬼鬼……”
温珩: “贵姓,他是问,您贵姓?”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镇定且正直,妇人愣了愣,居然顺着他的话哦了一声, “我姓陈,家里男人走得早,你们叫我陈寡妇就行。”
她说, “我们村子叫桃源村,千百年来得仙人庇佑,从无妖邪侵扰,是被称作桃源之乡的好地方呢。所以呀,平日最喜欢接待你们这样的修仙人。几位仙君,要不要去做做客?”
最后几个字轻轻上扬,带着一阵阴寒。
她的视线在几人之间扫了一圈。很难分辨那眼神里藏着些什么意味,满意,垂涎,迫不及待。
像是饿久的恶鬼看到阳气四溢的活人,顾不得披好伪饰人皮,馋得连涎水都淌了三尺。
元明拼命地挣扎着,但按着他的人一动未动,反而也轻轻笑了一声。
“那就,多谢款待了。”
……
夜幕四拢,道路蜿蜒。
一望无际的禾苗郁郁青青,几只歪七扭八的稻草人扎在田里。一行人在村子里走过,时不时有干农活的农民朝他们打招呼,看起来热情又淳朴。
但就像元明所说,明明是夜间,这些村民却如白日里一样劳作,诡异至极。
细细看去,那笑容也蒙着一层阴晦的寒气,就像被刻定好的模子,为每一个踏入这片鬼域的人上演着相同的桥段。
温珩快走两步,到了郁明烛身侧,借着宽袖的遮掩,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
郁明烛侧过头, “?”
“师尊,”温珩轻声, “地上有马蹄印。”
郁明烛依言低头看去。
道路上的黄土被踩得纷乱不堪,每日不知多少村民来来往往从上面踩过去,加上夜间光线昏暗,印记几乎无法辨别。
但在路边的一团湿泥里,赫然印着几枚马蹄印。
北昭的人马确实来过这里。
郁明烛指尖探出一缕灵识,悄悄向四方舒展,片刻后收了回来。
他摇头, “鬼气太重,范围太大,难以探寻。”
温珩倒也没觉得失望。
让架海擎天,所向披靡的明烛仙君掩藏锋芒,不动杀机地悄摸勘察鬼村,就好比让一位五星大厨拿指甲刀给软豆腐雕花。
不能雕坏。
还不能吓着一碰就碎的豆腐。
这已经很为难大厨了。
温珩抿唇想了想, “那我们夜里亲自出来找。”
两个人低声耳语,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有一道幽幽邃邃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两人挨着的袖子上。
衣袖随着走动微微一摆,露出里面两人勾着的手指。
祝清安努力压着飞扬的唇角:喔喔喔喔喔!
又走了一段路,陈寡妇方向一拐,进了道木栅栏门,庭院正中摆着露天的桌凳。
她扯着嗓子喊, “阿渊,去拿碗筷,招待几位仙长吃饭了!”
庭院里有个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菜叶子,听到声音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知道了,婶婶。”
陈寡妇一边把几人往屋里领,一边看着阿渊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孩子苦命,生下来的时候正赶上魔界动荡,魔族为祸人间。”
“他的父母估计都死在魔族手里了,就把他一个婴儿扔在山沟里,恰好我那天进山,把他捡了回来。”
说话的功夫,阿渊已经熟练地拿出一摞碗筷摆在桌上,又帮忙端饭端菜。
宁宋的目光往下一滑,落在阿渊的脚腕上。
那截细嫩的脚腕上系着一条带银铃的红绳,绳下清瘦的腕骨边,印着一块色泽火红,状如碗莲的胎记。
陈寡妇循着她的视线,哦了一声。
“这是我们这的习俗,十二岁圆锁的孩子都要系一段带银铃的红绳,说是能保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银铃随着阿渊的脚步,一下一下,当啷啷的响。
宁宋垂着眼,看不清眼中的情绪,低声喃喃, “才刚十二岁。”
她声音太轻,只有身边的祝清安听到了。
祝清安不由看了她一眼。
宁宋这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克制不住似的发着抖。
或许真是让鬼村给吓得厉害。
祝清安想要宽慰,却又着实不太擅长此道,只好低声附和了一句, “这么小就做了鬼,确实可怜。”
……
陈寡妇很快招呼着摆了满桌吃食,香气四溢,几个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被勾了过去。
“吃啊,大家都吃,千万别客气!”
元明咽了咽口水,脑海中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记忆被莫名淡化,只剩下强烈的饥饿。
他急不可待要动筷子。
但下一秒, “嗷啊啊!”
十分嘹亮,令人瞩目。
“……”
他尴尬的笑了笑, “那什么,我饭前习惯开开嗓。”
说完,又偏过脸来,怒咬着牙低吼, “姓温的,你有毛病啊,拧我大腿干什么?”
两个人的声音压低,只有彼此能听见。
温珩问, “你饿不饿?”
元明说, “我饿得能吃下全村的牛。”
温珩默了一息, “你再想想,你真饿吗?”
元明不耐烦, “我真——”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元明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会饿呢?
他刚才一个人炫了半扇羊腿。
可是这么短短的一阵功夫,胃里居然真的空虚得过分,一阵阵胃酸不断翻涌着,恨不得生出只手,从嗓子眼里钻出来,把一切食物吞吃殆尽!
再一想之前他亲口所说,盘子里全都是“腐肉蛆虫,黄沙枯骨”,刚才,这段记忆居然连他本人都短暂地忘记了。
就仿佛一进桃源村,他们身上就被绑了透明的丝线,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全都成了提线傀儡,任人摆控。
一旦妥协一次,等在前方的就是万丈深渊!
其他几人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陈寡妇期待地盯着他们, “几位仙人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菜色不合胃口?”
这谁敢吃啊?
腐肉蛆虫能合哪路仙人的胃口?
是饭吗,就端上来?
温珩定了定神,镇静地扯了个理由: “宗门传统,不沾荤腥,只能茹素。”
元明赶紧点头, “对对对。”
陈寡妇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理解理解,修道人嘛。”
她把另一个盘子推过来, “那尝尝这道荷塘小炒,一点油星儿都没搁。”
温珩看了一眼,又挪开视线: “不好意思,我们对蔬菜过敏。”
元明: “……”
元明: “对对对,过敏!”
陈寡妇张了张嘴, “肉和菜都不能吃?那,起码吃口馒头填填肚子?”
“最近减肥,不吃细粮。”
“喝点水?”
“不渴。”
陈寡妇: “……敢问仙君一般吃喝些什么?”
温珩想了想, “西北风。”
“……”
陈寡妇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枯黄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温珩。
骤然风起,似乎带着无限的森寒鬼气,从四周向他围拢过来。
但那鬼气还没来得及碰到他。
忽地,左右同时传来两道杀意。
左边,萧长清眉心一沉,桌下的手咔哒一声拨剑出鞘,浑身戾气蓄势待发。
右边,明烛仙君笑意未变,折扇微开,不动声色便藏足了摧枯拉朽的气劲。
一个剑仙大男主,一个反派大魔头。
温珩:……
二位,你俩比鬼还吓人。
气氛像是弦越崩越紧。
旁边之人还很不幸地旧疾复发,慌乱地卡带, “姓温温温的,你快快快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温珩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惹到他,这群鬼算是惹到棉花了!
他拿起筷子,视死如归地夹了片雪白的藕片,送入口中。
全桌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萧长清眉心一紧, “温师兄!”
祝清安和宁宋的脸色也变了。
元明瞠目结舌: “不是说不不不不能吃吗……”
在所有人中最突出的,是一阵扑面而来,压迫感十足的煞气——
明烛仙君轻轻缓缓笑了一声。
有某一瞬间,元明以为他们马上就能离开桃源了。
因为……仙君的眼神看起来很像是,一旦温珩露出一分半点的异样,就会当场大发慈悲,送整个村子的鬼去转世轮回。
但温珩偏偏毫无异样,轻嚼慢咽,喉头一滚。
“……”
就像寒冰消融,气氛陡然和缓。
陈寡妇又露出之前那样热情和蔼的笑容。
“好好好,那几位慢慢吃啊,千万别客气!锅上还炖着菜呢,我得去看看火候!”
直到那围着围裙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
元明拧起眉,低声问: “喂,姓温的,你真吃了?还能吐出来吗?”
温珩不紧不慢摸出帕子,将秽物吐出来裹了进去。
“没真吃,藏在舌下了。”
元明刚松了一口气,又想到什么。
“那万一入口也不行呢?谁知道那白藕的原材料是不是哪位倒霉兄台的头盖骨?你,你不会马上就七窍流血,当场去……”
话音未落,他忽地止了声。
因为旁边的仙君正含笑望着他。
元明觉得那眼神可能是“把剩下的话咽回去”的意思。
否则,仙君也会带着同样温温柔柔的笑容,轻轻掀起他的头盖骨。
元明打了个哆嗦,两只手分别捂上了脑袋顶和嘴。
……
郁明烛收回目光,手一抬,往那盘藕片上覆了一层仙法。
原型短暂显露片刻,只不过是一堆树叶。
还好,温珩暗中松了口气。
没有通过奇怪的方式补充蛋白质。
趁陈寡妇走远,他压低声音说正事, “我们在饭桌上会不由自主觉得饿,那一会,或许也会像元明先前一样,不由自主觉得困。”
“一会若是进屋,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待在房间里就好,但安全起见,也千万别睡着。”
话音刚落。
“香喷喷的蘑菇煨鸡肉好喽——”
陈寡妇将一盆热腾腾的炖肉放在桌上,满院肉香。
温珩清晰地听见身边传来咕咚一声。
元明咽了口口水,慌忙闭上眼,念经一样企图催眠自己, “这是腐肉这是腐肉这是腐肉……”
他睁眼,望眼欲穿, “退一步而言,腐肉就真的不能吃了吗?”
温珩: “……”
温珩轻声, “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
元明妄图反驳, “也可能会营养均衡。”
几息沉默后,温珩悠长地叹了口气, “你等会进了屋,还是睡一觉吧。”
元明纳闷, “你不是说睡着了不安全吗?”
“那是对于一般人,”温珩语气轻柔, “像你这样智商和自制力都超乎常人的卧龙凤雏,睡着可能比醒着更安全些。”
元明: “……”
总觉得被骂了,但没证据。
……
吃过了饭……虽然只有一个人吃了一口,但也勉强算吃了。
陈寡妇照例招呼大家睡觉。
她伸出手指点点, “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人,这可真不好办。”
“我家就只有三间空房,恐怕得请各位挤一挤了。”
挤一挤。
六个人三间空房。
说挤一挤倒也好挤,像连连看一样。
但是一时之间没人应声,气氛中有一种古怪的沉默。
——怎么个连法呢?
元明的目光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宁宋和祝清安两个姑娘一屋,自然没什么好多说的。
剩下三人。
萧长清是全北昭峰的弟子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最看不上的一号人。具体为什么也不好说,可能就是某种奇妙的宗门传统。
明烛仙君,北昭峰倒不至于看不上,反而是看得太上了。
元明一直觉得这人气场太强,靠近时心里发怵。安全归安全,但若是一晚上待着这人身边,未免太过窒息。
于是,仅剩的那一个顺眼的,此时看起来就更顺眼。
他秉着先下手为强的理念,率先开口, “喂,姓温的,不如咱们一……”
话还没说出口,就感受到一排幽幽的目光。
甚至还有一道是来自祝清安的。
元明: “……?”
他是误入了什么竞争激烈的修罗场吗?
旋即,这一排目光又绕过他,看向了温珩。
含义显而易见——
当事人来说两句?
温珩木着脸,一个字也不想说。
那不如他去跟陈寡妇一屋好了。
起码陈寡妇不会用这种“请问海先生您选择踏在哪条船上”的死亡眼神盯着他。
寂静之下,萧长清咳了一声, “温师兄,这些人里,我只与你相熟。”
他说完,抿起薄唇,默不作声地看着温珩。那双杏圆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下撇。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这么耷拉着眉眼看人,眼眸中就仿佛天生蕴着一层水汽,有点像被雨打湿了的犬类。
温珩被他用这种眼神看得心头一颤。
这就是蛊惑人心的男主光环吗?
真的好耀眼,好难说出一个不字。
他即将被折服时,忽然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是郁明烛借着桌子的遮掩,将广袖撩开一半,露出藏在里面的硬纸袋。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一晃,纸袋敞开了口,红艳艳的山楂裹着雪一样的糖霜映入眼帘。
霎时间,山楂的清甜又在记忆中占据了舌尖。
本就嚣张肆虐的饥饿感雪上加霜。
温珩的小心脏比刚才还要颤,疯狂乱颤。
引诱,这是明晃晃的引诱!
有没有人来管管?!
而光明正大的明烛仙君,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用了这么卑鄙的一种手段,甚至朝着他牵了牵唇,露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笑容。
温珩当然能喻。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果断拍了拍萧长清的肩, “既然不熟,就更要相处相处,争取早日熟一熟。”
郁明烛笑意更深。
——引诱成功。
……
郁明烛和温珩的房间在最边上,靠着篱笆墙的位置,陈寡妇拿钥匙引着两人进屋。
元明睨了一眼萧长清,不情不愿, “行吧,那咱俩一屋。放心,虽然我看不上你,但既然已经住在一起了,那就是一条绳上的,等遇到危险,我罩着你。”
萧长清没理他,抿了抿唇,遮住眼底几分不明的情绪。
祝清安临走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宁宋小声问, “祝姐姐,为什么你眼神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祝清安一脸惆怅, “你还小,你不懂。”
……
果然就如温珩所说,一踏进屋子里,困倦瞬间如潮水将人的理智吞没。
暖黄色的烛光下,床榻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张龙凤彩蝶生子绣被堆在床上,看上去温暖又舒适。
好想窝上去睡一觉。
哪怕不睡,过去躺一躺,或者坐一坐,也比干站着舒服……
不行!
温珩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直觉告诉他,一旦上了那张床,就像撕开了鼓胀袋子的裂口,里面的潜藏的危险喷薄而出,情况只会更糟。
郁明烛立在窗边,白衣勾勒着身形颀长,一伸手将他捞了过来。
“过来吹吹风,或许会清醒一些。”
温珩困得大脑发懵,并不能立刻梳理清楚这两个句子的含义。
但他的身体显然比意识更信任说话的人,被乖顺地被拉到窗边,睁着茫然的眸子不发一言,很有种任其摆布的意思。
夜色中,郁明烛垂眼瞧了他一眼,忽然一滞,不知想了些什么。
但很快面色恢复如常,转而将窗子掀开一隙。
院子里,陈寡妇正坐在矮凳上,借着月光缝纳一只布鞋的底面。
月光给她的脸蒙上一层阴森的鬼气,穿针引线之间,动作僵硬麻木,又带着日复一日的熟练。
仿佛她被困在了这样的动作里,周而复始无数次。
郁明烛低声道, “她在院子里守着,我们若是想出去,很难不打草惊蛇。”
“唔。”
温珩强撑着眼皮, “那就等一等,她总不至于纳一晚上鞋底,都能缝出增高垫了。”
“……”郁明烛垂眼看着已经开始用头模仿鸡啄米的人,默了默, “你还撑得住吗?”
温珩迷迷糊糊又一点头,大着舌头, “冲得唔。”
意思是,撑得住。
但完全不像撑得住的样子。
郁明烛默了一息。
而后抬起手,轻轻点在他的颈侧。
热流浸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寒冷和困意。
但这已经不是郁明烛第一次给他输送灵力。
所以在温珩稍微清醒了那么一点之后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输送过来的灵力不再如往日般平稳,而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波动,一贯温热的指尖也浸上了几分寒凉。
——在这片鬼域里,他受到了多大的干扰和折磨,郁明烛也受到了一样的。
只是凭借强硬的修为与定力,一直硬撑着。
郁明烛见身前睡眼惺忪的人忽然动了。
抬起手,按在了他的腕上,推了推。
见没推下去,秀气的眉拧了一下,又加了几分力道,带着点执拗。
温珩含糊, “唔用,以也空。”
不用,你也困。
夜色浓黑的帷幕遮盖了月光和星宿,院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眼前的人也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温珩眯了眯眸子,视线涣散,许是被幻境内的鬼气迷瘴侵扰了心智。
纷乱与纷乱相抵,反倒生出了乍然一瞬的清明。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和久远的记忆重叠。
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刻,屋外圆月高悬,星河明亮。
随云山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着花香的风缭绕熏暖。万籁俱寂,融融夜色,只剩呼吸滚烫似燎原烈火。
有人倾身压来,眉眼含笑,声音低哑。
“我自折花赠仙人,愿以山河聘春风。”
那笑意轻佻随意,仿佛只不过玩笑之言,不该当真。
可目光相对的刹那,眼底掩藏的试探与认真昭然若揭。
分明问心有愧。
……
一瞬烈焰灼热,又一瞬如坠冰窟。
逐渐的,窗外吹来的凉风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连日以来的寒冷和困倦更加猛烈,几乎让他站不稳身子。
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想开口喊一声师尊,可喊出的却是: “郁明烛,明烛……”
眼前的身影一僵。
温珩呵出一口气,失焦的眸子里蒙着一层茫然水汽,像是被卷进了浩瀚的汪洋中,浑噩迷离。
分不清身在何处。
他缓缓开口,润红的唇瓣吐出几声呢喃细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无论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我都愿……”
温珩早就已经看不清郁明烛的面容,模糊之间,只隐约发觉那道目光越来越晦暗,带着难以抑制的汹涌暗流。
被那样的目光看着,他有些呼吸不过来。好似有什么很快要破开胸膛,呼啸而出。
下一刻,他就被一把扣进了怀里,力道大得似是要将他揉进骨血。
滚烫的掌心按上后颈,如同发泄一般,又使劲揉了几下。
旋即,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四肢百骸。
温珩骤然清醒一瞬,想要挣扎, “不……”
郁明烛哑声, “别动。”
不是温温和和的“无妨”,也不是调笑打趣的“原来乖徒这般关心为师”。
郁明烛很少向他说出这样强硬的句子,语气不容回绝,不容躲避。不似命令,更像克己。
——鬼域阴气同样滋养了他的欲念。
温珩思绪一乱,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更纷乱如麻,但和被阴气控制的昏沉还不太一样。
他断断续续,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你也会,冷,累……”
他想推一推郁明烛,但郁明烛扣在他腰背间的手反而更紧了几分,甚至顺势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出的气息烫得吓人。
“那便让我抱一会。”
鬼域夜色里,他的师尊哑着嗓子,闷声轻语, “抱一会,就不冷,不累了。”
……
屋外冷风瑟瑟,不知吹了多久,残月拨开浓云重雾,透出几缕细弱的光。
寡妇带着缝好的一双布鞋回了主屋。
温珩的理智一点点回笼。
待意识到眼前情况,大脑猝然轰的一声。
这什么情况?
他紧紧抱着的……或者说紧紧抱着他的这位,是他名义上如师如父的明烛仙君,是日后血债累累的明烛魔尊吗?
温珩很希望不是,因为这不太合理,更不太合礼。
但不可能不是,银白飒沓的素衣,浓密如绸的墨发,还有近在咫尺,如擂鼓般的心跳,世间再无其二。
甚至因为抱在一起,两人领口处的衣裳都被扯开了些,凌乱地叠在一起,看上去真是……
礼崩乐坏,无法无天。
温珩觑了一眼郁明烛,咬牙闭了闭眼睛。
冷静。
这很正常。
抱一下而已。
这简直是师徒间最正常,最坦荡,最光明磊落不过的事了。
虽然说抱得紧了些,久了些。
那便当作第二正常,第二坦荡,第二光明磊落的事好了。
对吧?
对。
何况他们都是男子。
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这是关系好的证明,是相互信任的表现。
对吧?
肯定对。
一点毛病都没有。
温珩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他强行按捺下心绪,推了推郁明烛,小声提醒, “师尊,外面的鬼走了。”
郁明烛闷闷嗯了一声,静了片刻,松了开手。
这会困意减弱,两人的头脑都分外清明,于是就显得方才一幕也分外荒唐。
两个人都揣着点难以言说的心虚和慌乱,也就都没敢多看对方一眼,很难得的各自挪开视线,手足无措。
良久。
“出去看看?”
“嗯。”
……
三间屋舍并不挨着,温珩和郁明烛所在是最靠近院墙和大门的一间,再往里是萧长清和元明,然后是陈寡妇的主屋,再后是厨房,正对面是宁宋和祝清安。
于是两人绕着院子,按顺序,先到了萧长清与元明的屋子。
郁明烛屈指敲了敲窗柩。
“笃笃。”
窗子里面的人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反敲了两声,显然也是谨慎地试探着。
紧接着传来一声压低的, “是谁?”
温珩下意识, “在敲打我窗~?”
屋里默了几息,带着几分无需多言的然,把窗子推开一条缝。
黑暗中,萧长清眼睛里熬出一圈红血丝,但尚且保持着清醒。
温珩问, “元明呢?”
萧长清的脸色沉凝几分,侧了侧身,让他们能看清楚屋子里面的景象。
刚才说要罩着萧长清的人,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或许是因为已经第二次进鬼村,还曾吃过这里的饭食,格外难以自控,一进来就昏睡过去了,根本叫不醒。”
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但若一直这样睡下去,只怕很快就会被这里的鬼气淤塞经脉。”
萧长清思忖片刻, “我现在这个状态也不好,贸然在鬼村里行动,恐怕比待在屋里还危险。”
“我就留在这里看守他,若一会儿他醒了,我再与他去找你们汇合。”
温珩点头。
眼下看来,也只能这样。
郁明烛抬手捏出一只火红的长尾灵蝶,用灵力驱使着递进窗内。
“若有变故,可用灵蝶传信。”
萧长清点头, “仙君放心。”
窗子掩上后,院内复又陷入一片安静。
郁明烛和温珩轻手轻脚地绕过主屋和厨房,到了祝清安与宁宋房门前。
“笃笃。”
跟上一扇窗户的小心谨慎形成鲜明对比。
哗啦一声,宁宋从里面探出头, “你们来啦。”
温珩, “……”
真是好勇猛一姑娘。
没等两人开口,宁宋已经把情况介绍了个遍。
她抬起扎满银针的手臂, “祝姐姐懂施针之术,帮我扎了几个穴位后,困意就减弱了许多。”
她又一让身,指着后面原地打坐入定的人。
“她困得比我更厉害些,刚才把自己扎成了刺猬,说是先缓一缓,等状态恢复些,去给你们也扎一扎。”
温珩默一下了, “多谢刺姑娘好意。”
“不过等她醒了还是转告她,先不必管我们,给隔壁那两人扎一扎就行。”
宁宋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旁边主屋的门一声响动。
温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郁明烛已经迅速将眼前大开的窗户,连同宁宋的脑袋一起按了回去。
又一把揽着他,掠进了屋墙和院墙之间的夹缝。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是陈寡妇拿着一双新鞋,坐在了那张小板凳上,又开始穿针引线,循环往复。
夹缝才不到两尺宽,两人几乎是面对面挤在一起,连转身都做不到。
温珩极力想把注意力放在外面的情况上,但夜色之中过于安静,身前之人又颀长玉立,这么挨着挤在一起,一抬手就能把他圈进怀里似的。
这距离也太……
……
算了,零距离抱都抱过了。
眼下着实不算什么。
温珩又一次说服自己,理直了气也壮了,干脆好整以暇地仰起头,用这个恐怕再无旁人见过的新奇角度,细细打量起声名赫赫的明烛仙君。
五官精致深邃,下颌线条锐利,如温玉般的喉结脖颈流畅地延至领口内。
是任凭何人见过一面,都绝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往风雅些说,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往通俗里说,肤白貌美大长腿,人间尤物真绝色。
……啧。
温珩内心叹了口气。
这么好看一个人,真是可惜了。
要是郁明烛不虚,没准魔后姬妾加起来比萧长清还多,孩子能生八百个。
想想那画面都……
咳咳咳,还是少想为妙。
郁明烛一垂眸,瞧见近在咫尺的人紧紧抿着唇,眼里激动和惋惜混杂,耳尖也激动得红成一片,甚至还有隐隐向眼尾,脖颈蔓延的趋势。
郁明烛:……
他眯了眯眸子,抬手捏住眼前通红乱晃的耳尖。
“在想什么?”
温珩下意识, “在想你不——”行。
紧急刹车。
郁明烛: “?”
温珩: “……”
郁明烛, “不什么?”
温珩, “不……不守信诺,明明说好了要给我吃剩下的山楂雪球的。”
郁明烛垂着眼帘,注视着义正言辞的小徒弟。
但他这小徒弟显然脸皮厚得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 “师尊,饿饿。”
即使耳朵上的红已经连成了一片。
郁明烛面色一淡。
行吧。
就这么一个徒弟,能吃是福。
他道: “忍一忍,纸袋声音太大,过会儿都给你吃。”
说完,放下手的时候,又顺势捏了捏圆润通红的耳垂。
谁知这么一捏就捏出了问题。
温珩耳尖不怕痒,耳垂却怕得厉害,他被捏得浑身一颤,险些失声。
想往后退,但背后也是墙,慌不择路之下,只好往旁边迈了半步。
“咔哒。”
踩住了一片碎瓦。
针线声戛然而止。
轻飘飘的声音形如鬼魅: “谁在那里?”
温珩意识到闯祸,面色一凛,赶紧放轻了呼吸。
“谁在那里——”
针线被放下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回响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谁在那里——!”
郁明烛将折扇捻开一折,温珩的手也按上了玉尘剑的剑柄。
“吱呀”一声。
居然有房门开了。
宁宋的声音传来, “婶婶,屋里的枕头开线露棉花了,枕着不舒服,我实在睡不着,可否请您帮忙缝补两针?”
陈寡妇步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眼球转了转,视线缓缓落在她身上。
半晌,轻应了一声, “好。”
跟在宁宋身后进了屋,床上里侧躺着另一位姑娘,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陈寡妇还没多看两眼,宁宋就将破了口子的软枕递过来。
“劳烦您了。”
……
屋内燃着一豆烛火,在无尽的诡谲中添了一抹暖黄色彩。
陈寡妇僵硬的手指居然还很灵活,三两下就补好了枕头,甚至朝她笑了笑, “姑娘,补好了,你试试。”
宁宋接过枕头,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线脚细腻,一看就是做惯了这样的针线活。
她低着头, “多谢婶婶。”
陈寡妇转身要走,又忽然被拽住了衣角。
转过头,宁宋正朝她笑着, “婶婶,我见了您,觉得十分亲切,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长辈。”
她停了片刻,复又开口,轻声问: “您可以给我唱一支哄睡的曲子吗。”
陈寡妇的眼睛像一潭死水,似乎这样有人情味的请求不在她能理解的范围内。
可片刻后,她还是点了头, “好。”
屋外,料峭寒风吹过,桃源村无数枯败的稻草和枝叶发出嘶嘶的响动,像无数亡灵不甘的呼喊。
可一道缥缈空灵的童谣声悠悠扬扬,蓦然划破了妖冶悚然的夜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愿你岁岁长安宁…”
……
“姑娘…”
童谣声止了,烛光下妇人抬起头,看着面前柔和的眉眼,面色露出短暂的茫然。
如同早就破碎的魂灵刹那间凝聚,死水陡然生出波澜。
“我见了你,也觉得十分亲切。”
……
屋外。
悠扬的摇篮曲静静飘荡在鬼村中,长夜孤寂,残月浓云。
屋墙和院墙的夹缝之间,两道影子走了出来。
现在元明昏睡,萧长清看守他,祝清安入定运转周天,宁宋拖着陈寡妇。
只剩他们两人尚能自由行动。
在院子里和厨房各转一圈,确定崇炀几人既没在这被吃,也没原地被埋后,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先去探一探主屋。”
主屋的门半掩着,没上锁,里面也没有灯光,浓郁的阴气近乎要化成实体,将两人完全吞噬。
在宁宋房门打开的前一秒,两道人影迅速掠进了屋内。
陈寡妇空洞无光的眼神在院子里巡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于是她坐在板凳上,重新拿起针线。
主屋内。
两人刚松了口气,一转身,对上一双乌黑空洞的眼睛。
黑暗中,阿渊正静静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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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采访话筒):魔尊大人,对于王行同学表示零距离抱抱不算什么,您有什么见解吗?
某腹黑魔尊:唔,争取有一天尝试负距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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