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四

  【陟南x季锦】

  我叫陟南,是个被人瞧不起的越人。只是我比较幸运,我有一个好兄长,他曾阻止了族长在我脸上的刺青,教我华夏民族的语言,这让我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而不是一个越人乞丐。

  后来,兄长带着我一起认了义父。

  我曾看到好多次,兄长和义父在一起讨论义理,他们会争辩什么是“三代之治”,什么又是圣王“垂拱而治”,会在一起畅享当天下恢复三代之治的安宁时刻时,天下间将会是一副怎样美好的场景。

  我听不懂这些话,也不明白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每次义父和兄长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只能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吃糕点。

  义父一开始觉得我孺子不可教也,但后来却又说我这样也不错,虽然没什么悟性,但乖巧听话也很好。

  后来,乖巧听话的我被义父交待了一项任务——他们让我去蜀国,在蜀国王位交替的时刻去到蜀王锦身边,趁机监视蜀王锦。

  对于这道命令我大致知道一些原因,毕竟我虽然不愿意和他们探讨那些高深的义理,但却不是个白痴。

  蜀国占据巴蜀之地,天府之国,虽然东出困难,但长江三峡口就在蜀国的控制之下。一旦哪天蜀国有不臣之意,就可以派遣大军从三峡顺流而下。顺着湍急的大江,蜀军三日就能抵达临安。

  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义父和太后都不会容许蜀国这样的高枕无忧。

  当年太后娘娘甚至舍弃了自己的妹妹窦河东前往蜀地和亲,可惜棋差一着,窦河东浪费了一生的安乐,最终却变成了一步废棋。

  就这样,我带着义父和阿兄带给我的任务来到了蜀国。

  第一次见到季锦的时候,我扮作一个会些武义的樵夫,在“劫匪”的攻击下“救”了要回到蜀国继承王位的季锦。

  就这样,我跟在季锦身边,成了他的一个小护卫。

  最开始我并没有得到季锦的信任,不过这也很正常,若是季锦就这样相信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那他也配不上义父和兄长这样忌惮。

  我跟在季锦身边,从一个小护卫做起,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终于,我意识到如果我永远都只是一个这样的小护卫,那我一辈子都别想得到季锦的信任。

  于是我找到季锦,对他说: “主公,微臣不想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护卫,微臣想建功立业,这才方是男儿。”

  当时季锦目光深沉地看了我许久,看得我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后来的浑身僵硬,甚至开始忍不住想季锦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不然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有那么个瞬间,我甚至都已经在想,如果季锦真的发现了我细作的身份,那我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蜀国?

  劫持季锦可以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到季锦说: “好,陟南不愧是我蜀国的大好男儿!这样,孤这就应允你,你去从军吧。”

  我当即大喜过望。

  季锦什么都没有给我,我带去军营的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和自己带来的一把破旧的青铜剑。

  当年越王勾践用一把青铜剑开启了越人的辉煌时刻,多年之后,他的后人必然也可以一把长剑走遍天下。

  我抱着我的剑,心想,我的机会要来了。

  我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很快就做到了校尉。

  实不相瞒,这些氐人真的很菜,他们不会读兵书,也不会用计谋,比起交州那些把《孙子兵法》和《韩非子》背的滚瓜烂熟的乱民来说,打氐人就像是切菜一样。

  我拿不下军功,那简直是对我这么多年来受到的教育的侮辱。

  我清缴一次又一次氐人的叛乱,受到了一场又一场来自锦官城的褒奖。我知道,远在锦官城的蜀王陛下必然会对我满意,我离成为蜀王重臣的时候不远了。

  谁说一定要得到蜀王的信任才能得到消息?只要我战功够多,官职够高,依然能为义父和阿兄刺听到蜀国的情报,掌握蜀王的动向。

  紧接着,我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好时机。氐人的部落被一次又一次地清缴,这些氐人也终于意识到再这么散兵游勇下去,他们迟早会被蜀军一一吞并,于是氐人联合在一起搞了一场联合,一同对蜀王宣战。

  而此刻的蜀地贵族却在扯蜀王后腿——

  新上任的蜀王如果在这场战斗中失利,那么蜀王锦必然失去对蜀地的掌控,蜀地将变成由贵族联合控制,蜀王则被架空的情况。

  说实话,如果蜀地真的变成这种情况,那么对朝廷来说是绝对有利的,一个分崩离析的蜀国可比从上到下一个鼻孔出气的蜀国更让义父和太后娘娘放心。

  只是我很清楚,这个状况绝不可能出现。野心勃勃到用上了天子配乐的蜀王锦怎么可能是个被贵族辖制的废物?氐人联军看着声势浩大,但氐人的优势从来都是在山林中躲藏。正大光明地和蜀军对打,氐人就没赢过。

  既然蜀军怎么都会赢,那还是趁机向蜀王投诚比较好。于是我又一次请战,请求到一线去抗击氐人。

  在我预料之中,蜀王锦同意了。

  预料之外,蜀王锦竟然任用我做主帅。

  当时蜀国的小朝廷上下沸反盈天,实不相瞒,我自己也很惊讶,因为其实我感觉得出来,蜀王锦并没有多么的信任我,他怎么会让我率领蜀国大军,执掌蜀国的军权?

  但是那天,高坐明堂的蜀王锦从座位上走了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孤看好你,陟南必然能为孤扫平一切障碍。”

  我很难说清我当时的心情,我甚至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去做。

  但是下意识的,我单膝跪在蜀王锦面前,对他说: “愿做主公手中长剑,剑锋所指,一往无前!”

  这句话他听了大概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将他的佩剑递给了我。

  那柄名叫“见止”的佩剑在我的手中那样沉,沉到让我的心都忘记了跳动。

  很久很久的以后我都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忠和义究竟哪一个更重要一些。

  义父待我恩重如山,如果没有义父,我现在还是临安城中混吃等死的乞儿,每日讨得几分吃食便沾沾自喜。

  义父如此待我,我该全心全意地效忠义父的,我怎么能叛变呢?

  但是见止真的好沉啊,我觉得我经受不起这样的信任。

  我曾经那样渴望蜀王锦的信任,但是当我真的得到的时候,我却只觉得,我对不起这份信任。

  怀揣着这样的愧疚,我打散了氐人联军,我让蜀地豪右再不敢对蜀王锦大声说话,我帮助蜀王锦一步步地收拢权利,但我还是愧疚。

  蜀王锦总是和我说: “陟南,能有你在孤的身侧,当真是孤三生有幸。”

  我却只觉得难堪,因为我配不上这样的信任,我只是一个耻辱的奸诈小人,一个合该被千刀万剐的细作。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东方传来消息,齐地被灭,雍王溯要出兵兖州的消息传来时,蜀王锦下定决心要趁着雍国兵力空虚之际夺下武关伺机东出,而我却被蜀王锦选做了领兵的将领。

  当见止再一次落到我的手中的时候,我从未有过一次觉得,手中的这把剑这样沉重。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役,一旦我输了,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明白——那将意味着,蜀国失去了一次绝佳的,甚至可能是唯一一次东出的机会。

  我紧张差点呕吐,但蜀王锦却依旧淡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说: “陟南,别有压力,孤相信你。”

  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我闭上了眼睛,觉得我可能要对不起义父和阿兄了。

  我对不起义父和阿兄,我想对得起蜀王锦,但是最终,我谁都没能对得起。我背叛了义父和阿兄,决定全心全意地为蜀王锦奉献,可是我却没能为蜀王锦拿下武关。

  我狼狈地战败而归,跪在蜀王宫前的时候,我都在想,我的人生为何如此失败?我不该回来的,丧师辱国的那一瞬,我就该死在武关,这样我就不用面对蜀王锦失望的眼神。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蜀王锦的眼神。

  但是下一秒,我看到了一角大红的衣摆——那是蜀王锦最爱的红色。

  他将我扶了起来,说: “陟南,别这样,孤会心疼。”

  我一愣。

  他将我背上的荆条全部抽出扔远,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进入他的寝殿。他和我说: “陟南,一场败仗而已,无妨,孤都不在乎。”

  我想解释,但是我刚刚一张口,他便抵住了我的唇。他说: “孤说了,无妨,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当时不明白这个动作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但是许久之后我才恍惚间有了些许感觉。

  那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蜀王锦,而是在战败之后降了游雍,成为了游雍朝廷中一个败军战俘。

  好在雍王溯没有折辱主公,他派主公去治理黄河,季锦对这项任务没有表达出反对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去找人治河。

  蜀地多水,治河的事他有经验。季锦从蜀地找了好多工匠来,虽然黄河的水治理起来比蜀地的那几条江难得多,但好在游雍很大方,只要是季锦开口说要治理黄河,白先生给钱都很大方,要多少给多少。

  每次我陪着季锦去要钱,都能看到掌管户部的官员看着我们的目光都在冒火,像是恨不得扑上来砍我们两个败家子几刀。

  没到这个时候,季锦总是会挑衅地冲着他们笑,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无能狂怒。

  我忍不住劝: “殿下,我们要不要别这么嚣张?”

  季锦嗤笑我: “你怎么这么怂?当年孤身入蜀当细作的时候,孤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扶住我,顺便嘲笑我: “瞅你这点胆子。”

  我目瞪狗呆狗瞪目呆,觉得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殿下,你,你早就知道?”

  “不然呢?”他瞥了我一眼, “一个明显读过书的人却是个樵夫,还出现在了孤回锦官城的必经之路上,恰巧在孤遇到土匪的时候突然出现——这么多巧合,孤怎么当成巧合啊。”

  我顿时无言。许久之后,我才问: “那殿下当初为什么还要给我那么多的信任?”

  又让我打氐人,又让我打游雍,给予我兵权,给予我见止,还有那无穷无尽的,让我为之心神不宁的信任。

  “还能为什么?见色起意呗。”

  他说的满不在乎,我却又一次差点摔倒。我磕磕巴巴地问: “啊?”

  季锦突然抓住我的下巴,倾身吻住了我的唇: “见色起意,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