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游溯将手中长剑砍在木桩上,木桩顿时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被崩裂的木茬四处飞溅,有几块甚至崩到游溯的脸上,他也毫不在意。

  今日是他的六岁生辰,但是父亲游麟还在外出征战未归,荀良人又正大着肚子不能操劳,仲父崇云考则兼着国事,以至于偌大一个雍国,竟然连能陪他过生日的人都没有。

  这时,侍卫简鼓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世子,有你的礼物。”

  游溯的双眼当场一亮: “是父亲给我送来的礼物吗?是什么?”

  会不会是他想要了好久的铁制长剑?还是一匹肩高八尺的汗血宝马?

  然而游溯满心欢喜地想着父亲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简鼓却苦着脸小心翼翼地说: “世子,不是雍王送来的礼物,是,是……”

  简鼓说的吞吞吐吐,游溯的心也一点点地凉了下去。能让简鼓这样吞吞吐吐的,礼物是谁送来的还用说吗?

  游溯当场冷下脸色: “我不要她的东西,你都送回去。”

  简鼓顿时苦了脸: “世子,太后娘娘怕你不收,来送礼的人放下礼物就走了。”

  游溯黑了脸。顿了顿,他终于还是说道: “把东西拿过来吧。”

  简鼓悄悄地松了口气,让人将窦强女送来的礼物送了进来。游溯挥挥手让简鼓带着别人离开,只剩下他自己看着窦强女送来的礼物失神。

  窦强女送来的礼物是一个檀木箱子,箱子不大不小,差不多只有半个人大,游溯还没有将礼物拆封,他也不知这个箱子里都会是些什么东西。

  平心而论,游溯不想拆开这个箱子,他根本不想知道窦强女都送给了他什么,他一点都不在乎窦强女的礼物。

  他听父亲说过了,那位身在临安的太后娘娘不但再一次嫁了人,还在不久之前刚刚生下一个女儿。天子给那个女儿起名“季峨山”,高兴到大赦天下,连凉州都感受到了天子得女的兴奋之情。

  皇后得女的消息传到凉州的那天晚上,游溯记得,他的父亲喝了一晚上的酒,最终趁着酒意点兵出征,最后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荀良人心疼得要哭出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游溯咬着下唇,只觉得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才不稀罕窦强女的礼物,游溯想。他目光凉凉地看着眼前这份来自窦强女的礼物,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木箱一把火烧个干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游溯突然听到了一阵笑声。

  笑声?

  他好像没有听错。

  游溯眨眨眼,他下意识抬起头往四周看去,好一会儿才在不远处的树上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人躺在树上,云锦长靴在空中一摆一摆,长长的衣摆随之飘荡,看上去就像……

  游溯好奇地问: “你是仙人吗?”

  那人闻言跳了下来,游溯抬起头看过去,才发现这人长得是真的好看。他的五官像是被最精妙的画者一笔一画细心勾勒而来,漂亮的不像是凡人。

  “仙,仙人?”

  长得这么漂亮,肯定是仙人吧?

  仙人在他面前蹲下身来,葱白如玉的手指轻轻点上他的鼻尖: “对啊,我就是仙人,你的家长有没有告诉过你,见到仙人应该怎么办啊?”

  游溯歪了歪头,忽然一把抓住白未晞的袖子,说: “教过的,如果见到仙人,就把仙人留下来。”

  白未晞低头看着游溯小小的手,肉乎乎的,看的白未晞一阵好笑——没想到游溯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还怪可爱的。

  白未晞问他: “如果仙人不想留下来怎么办?”

  游溯歪了歪头: “为什么仙人不想留下来?”

  他年纪还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看上去可可爱爱的,白未晞只觉得在这个瞬间,他的心都要萌化了。

  白未晞实在是不忍心再逗小小的游溯,他一把将游溯抱了起来,说: “仙人没有说要走。”

  游溯下意识揽住白未晞的脖子,他在白未晞的脖颈处蹭了蹭,问: “仙人为什么会出现?”

  白未晞: “为了你啊。”

  白未晞指了指放在地上的木箱: “仙人察觉到你的不开心,所以来陪你玩了。”

  游溯搂住白未晞的脖颈的手力道忽然间大了几分,他仰起头,眉眼间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仙人?”

  白未晞将他放下,指着木箱问: “要不要打开看一看?”

  游溯抿着唇不说话。他别开头,像是一点都不想接纳白未晞的建议,可是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掠过那个木箱。

  白未晞见状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游溯的头,说: “打开看看吧,看看也不碍什么。”

  游溯依旧撇开头拒绝这个行为。

  白未晞沉默一瞬,蹲下身自己打开了这个木箱。

  见到白未晞的动作,游溯却没有制止,反而目光总是忍不住往木箱内部瞥。但当他的目光真的落在木箱上的时候,又像是看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只一眼,就能将他的目光烫到游弋。

  然而半晌之后,游溯还是经不住诱惑,将目光放到了那个箱子的内部。

  他定睛看去,却发现箱子里放是的一把长剑——一把铁质的,真正的长剑。

  游溯想要一把真正的剑很久了,只是他到底才六岁,游麟不放心他这么小就佩真剑,因此只允许他用木剑作为代替。他想要一把真正的长剑已经很久了,却没想到第一个送给他这份礼物的人,竟然会是窦强女。

  ——这个他恨了许久又从未谋面的生母。

  这一刻,游溯的心中十分复杂。

  白未晞摸了摸他的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反而是游溯平静下来后问他: “仙人哥哥,她这是什么意思?”

  白未晞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有母亲是不爱孩子的。”

  游溯固执起来: “那她为什么还要抛下我?”

  白未晞说: “因为在她的心里,有比你更重要的东西。”

  好一会儿,白未晞听到了游溯堪称冷漠的声音: “就像我爱父王,也爱仲父,但是如果让我在他们中只能选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父王一样,是吗?”

  白未晞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摸了摸游溯的头,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意思。

  空气中寂静无声,渐渐地,游溯也明白了白未晞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眼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长剑发呆。

  白未晞和他说: “可是你要知道,爱就是爱,你爱仲父远不如你的父亲,但是这不能否定你也爱仲父,不是吗?”

  游溯大概是懂了——

  就像白未晞其实很清楚,游溯口中的“恨”从来只停留在表面,当窦强女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一点都未曾开心,反而只觉得难过。

  爱恨的界限从来都未曾分明,似乎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它们之间就可以相互转化。

  白未晞轻声说: “有人来了。”

  游溯下意识抬头,就看到荀良人正挺着大肚子由侍女搀扶而来。一身青衣娉娉袅袅,仿佛弱柳扶风。

  游溯连忙对荀良人问安: “良人安好。”

  荀良人扶起他: “今日是世子的生日,主公不在姑臧,妾来为世子过生辰。这是妾亲手做的长寿面,世子尝尝?”

  侍女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游溯扶着荀良人坐下,说道: “良人身子重,无需亲自来的。”

  荀良人闻言摸了摸游溯的头,恍惚间,游溯忽然想起,刚刚的仙人哥哥也是这样,很喜欢摸他的头。

  碧绿色的玉镯坠在葱白的手腕上,荀良人的手温暖的仿佛六月的暖阳。她轻声说: “平日里也就罢了,世子的生辰怎能不亲自前来?”

  游溯的脸忽然间就红了——他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仙人哥哥的意思。

  但是当他转头,却发现这个不大的小院子里已经看不到仙人哥哥的身影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们几个人,微风分花拂柳,就好像仙人哥哥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游溯愣住了: “良人,你看到我的朋友了吗?”

  荀良人摇摇头: “什么朋友?”

  “刚刚还在这里的。”游溯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 “他刚刚还在这里的。”

  荀良人看向侍女,侍女摇摇头: “回良人,奴刚刚没有看到其他人。”

  荀良人不由蹙起了眉: “世子刚刚看到什么了?要不要找个道士来驱鬼?”

  游溯想了想,说: “看到一个仙人哥哥,他说有很多人都在爱着我。”

  荀良人一愣。

  游溯问: “良人,仙人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荀良人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是真的,我们都很爱世子。主公爱世子,我也爱世子,还有世子的弟妹,以后也会爱着世子。”

  游溯顿了顿,他又问: “那良人,你说,我的母亲也爱我吗?”

  荀良人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觑着游溯的脸色,却发现此时此刻她竟然无法从游溯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她不知道游溯是喜还是怒,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荀良人斟酌半晌,才说道: “妾从未听过会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女子十月怀胎,期间辛苦旁人不知妾却是明白,忍受如此辛苦才生下的孩儿,怎会有母亲不喜欢呢?”

  说完,荀良人看向游溯,生怕这些话游溯听了不开心。但是出乎预料,游溯却并没有露出不开心的表情,只是他也没有露出开心的表情,就好像荀良人的一番话在他的心中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荀良人的心中顿时惴惴不安起来。好半晌,她忽然听到游溯说: “原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