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当以国士报君王【完结番外】>第162章 番外十四 元渡x穆怀安

  在穆怀安的记忆里,活着便是一件痛苦的事。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父亲会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那时的他还不明白,为什麽父亲会这样讨厌他,他们不是血脉相连骨肉连心吗?

  是因为弟弟比听话懂事吗?

  穆怀安努力比他的弟弟还要听话懂事。

  是因为弟弟敏而好学吗?

  穆怀安三更灯火五更鸡,比弟弟还要努力。

  是因为弟弟更孝顺父亲吗?

  穆怀安鸡鸣时分就到了父亲的房前请安,哪怕自己困得差点站着睡着。

  可是父亲看他的目光还是那样厌恶,甚至比之前还要厌恶。

  再长大一些,穆怀安便知道了,原来不是他的错,而是他的父亲觉得他不是他的孩子。

  他的母亲本是昌黎韩氏的嫡出长女,与父亲门当户对。但外祖父竟然曾将母亲许给一个穷书生,后来又遣旁支女嫁于穷书生,将母亲许配给河南穆氏。

  更重要的是,那个穷书生还找到了河南穆氏的门前,声称河南穆氏的主母本应是他的妻子。

  一女二嫁还闹得人尽皆知,父亲休妻另娶之意已是分外明显。只是碍于乱世将至,一家一户独木难支,不敢轻易与昌黎韩氏交恶,所以只能对母亲冷淡。

  母亲也曾摸着他的头说:“怀安,这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与你无关,你不要因此看轻自己。”

  穆怀安也想像母亲说的那样不要看轻自己,可是家族兄弟都在嘲笑他,穆怀安甚至听到,他的小叔叔说他的母亲不堪为妇,就应该直接浸猪笼,保住河南穆氏的名声。

  也许父亲到底还是对母亲有一分心,最终,母亲以养病的原因回到了昌黎韩氏,带着穆怀安一起。

  坐上东去的马车的时候,穆怀安从来没见过母亲的脸上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缕缕红霞绽放在母亲的脸上,像是阳春三月盛放的桃花。

  母亲说:“怀安,以后到了外祖家,你就不用像在家里那样小心翼翼了,你的外祖父和舅舅一定会很疼你。”

  是吗?

  如果真如母亲所说,外祖父与舅舅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又怎麽舍得将母亲一女二嫁,让母亲落得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地?

  他们连自己的女儿、妹妹都能舍弃,又能对他这个外孙、外甥有几分真心呢?

  穆怀安怀着忐忑的心随着母亲来到了昌黎韩氏,他忍不住想,就算舅舅和外祖父没有母亲说的那样好,应该也不会比父亲叔叔还差吧?

  但现实很快打脸了。

  在昌黎韩氏没多久,他的母亲就病逝了。

  他的舅舅摸着他的脑袋说:“怀安,都是河南穆氏的人逼死了你的母亲,是他们风霜相逼,才让你的母亲忧郁而亡。”

  忧心忡忡的母亲在河南穆氏都能活到现在,可心情愉悦的母亲却在昌黎韩氏旬月病逝。穆怀安想说这个理由着实太过搞笑,但人在屋檐下,他只能装成一脸的愤恨:“舅舅,我恨他们。”

  随即,让他更恨的事情发生了。这是穆怀安从未想过的结局——

  他的舅舅,不但喜爱娈/童,还将他也变成了娈/童。

  当夜风吹起的时候,穆怀安也在想,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什麽意义?是不是一了百了更干净?

  可当他看到他的舅舅打着对他好的旗号,对他做出那样恶心的事的时候,穆怀安突然就知道了他活着的意义——

  总要让这些人渣都去死才好。

  十八岁这年,世上变了天。原本属于东燕的河南被西齐攻破,河南穆氏向西齐称臣。西齐灵帝接受了河南穆氏的称臣,但要求河南穆氏派遣质子入长安。

  谁人不知西齐灵帝爱嗜杀,很多家族派遣入长安的质子都被西齐灵帝虐杀致死。没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受这份苦,穆怀安的父亲也爱他的庶子。于是,他想起了远在昌黎韩氏的儿子。

  那时昌黎韩氏还是东燕的臣子,在西齐的咄咄逼人下,也不再适合抚养西齐臣子的后代。就这样,穆怀安被满脸慈爱的舅舅放弃,送上了西去的马车。

  在西齐的日子和他想象中的没什麽不同。一个不被任何人放在眼中的质子罢了,他果然如想象中的那样被任何人欺辱践踏。不过也无所谓,毕竟再多的屈辱也比不过他在昌黎韩氏受到的屈辱。

  锦衣玉食却为人娈/童,吃糠咽菜为人奴婢却能保全自身,穆怀安宁可选择后者。

  只是某个阳光艳丽的春三月,穆怀安看到了一枝桃花。

  那日他一如往常在马厩喂马,顺便被一群宦官奴婢嘲讽。穆怀安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早已从一开始的满腔愤懑到后来的左耳进右耳出。

  可是这一天,有一个人为他出头。

  那人说:“他喂马都喂得比你们好,你们有什麽脸嘲讽他?”

  这话说的,穆怀安有种想笑的冲动。但看着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宦官都要在这人面前卑躬屈膝,穆怀安便憋住了笑,也冲着这人跪了下去。

  那人却扶起了他,问:“看你气度不凡,想必之前是良家子?家里犯了什麽事,才让你到宫里为奴?”

  穆怀安低眉顺眼地说:“奴名穆怀安,河南穆氏子。”

  “啊,你就是那个……”

  这人住了嘴,但穆怀安也知道,被这人隐去的话想必不是什麽好话。

  不孝父母?野种?目不识丁?东燕佞臣?亦或者别的什麽。

  相似的谩骂穆怀安不知道听了多少个版本,这一刻他甚至苦中作乐地想,也不知面前这人听到的是哪个版本。

  穆怀安低头看着这人身上的杏黄锦缎与上面在北方已经炒到天价的江南苏绣,心想这个贵公子也不知会不会听到他的名字就厌恶地将他打一顿。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不像穆怀安所想的那样。没有谩骂,没有殴打,只有这少年清如三月桃花的声音:“孤知道你,博学多才,名动山东。在这喂马也太可惜了些,做孤的伴读吧。”

  穆怀安彻底愣住了。

  孤。

  这人用“孤”自称。

  面前这人的身份已然十分明确了——西齐太子,叱罗渡。

  这一刻,穆怀安愣愣地抬头,惊诧地看向这个少年。只是他抬头,阳光普照,他只能看到这人面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眸。

  像是三月桃花,有灼其华。

  从那天起,穆怀安就成为了太子叱罗渡的伴读。叱罗渡对他很好,送给他名贵的蜀锦苏绣,送给他千金难买的南海珍珠,还有堆成小山的古玩玉器。

  穆怀安从未见过这麽多的金银珠宝,或许小时候见到弟弟什麽都有的时候他也曾盼望过这些身外之物,但时过境迁,这些东西在穆怀安眼里还不如鸡肋。

  鸡肋起码弃之可惜,但这些死物之于穆怀安,不过是堆着占地方。

  或许是察觉到了穆怀安对这些东西的冷淡,叱罗渡转变了送礼物的风格。他开始送给穆怀安他自己调好的香料、制作的玩具或者是自己曾经用过的东西。

  穆怀安至死都记得,叱罗渡曾送给他一个拨浪鼓。没有美玉为饰象皮为鼓,只有还带着毛边的木头和粗制滥造的画。

  但这是穆怀安最喜欢的礼物,因为那天,将这个拨浪鼓送给他的时候,叱罗渡红着脸说:“孤第一次做这些,还不太熟练。”

  穆怀安看着鼓面上那对骑着竹马的小孩子,突然就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来腰。

  再后来,穆怀安见到了他的堂妹——穆怀宜。

  记忆中高贵冷艳从不肯拿正眼瞧他的堂妹鬓发散乱,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堂哥,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的阿爹,求你。都是阿爹的错,我给你下跪,我给你磕头,我求求你救救他们。”

  当时的穆怀安还一脸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叱罗渡在为了他出气。当初河南穆氏加诸在他们母子身上所有的委屈与屈辱,叱罗渡都统统为他讨了回来。

  他的父亲弟弟和叔叔们均被判处流放陇西,他则在叱罗渡的撑腰下成为了河南穆氏的下一任家主。

  叱罗渡还和他说:“怀安,你若觉得处置太轻便和孤说,什麽惩罚都由你来定。”

  穆怀安想哭又想笑,最终,他在叱罗渡怀里又哭又笑。

  穆怀安没有插手叱罗渡的决定,在堂妹穆怀宜的苦苦哀求下,穆怀安想到的却只是他记忆中在河南穆氏从未有过笑脸的母亲,以及一次次的冷眼旁观。

  甚至他比叱罗渡还要狠。在他成为河南穆氏的家主之后,他便下令将穆怀宜的父亲——那位曾经放言要将他的母亲浸猪笼的叔叔划掉了族谱,让他再也无法以河南穆氏的荣耀加身。

  报复的快意让他食髓知味,哪怕堂妹的丈夫、叱罗渡的堂弟叱罗春生求情,穆怀安也没有改变主意,因为叱罗渡从未给他施加压力。

  看着堂妹望向他时眼底的深恨,穆怀安却只觉得快意。

  这样美好的日子仿佛做梦一样。有时候穆怀安都会想,会不会有一天他一觉醒来便美梦破碎,眼前没有将他捧在掌心的叱罗渡,只有他曾经生活了很长时间的马厩。

  后来,梦真的醒了。

  尚书令步六孤百川摄政,杀死了日渐荒唐丧失人心的西齐灵帝,将叱罗渡扶上了皇位。可登基为皇的叱罗渡却彻底成为了步六孤百川的傀儡。

  灵帝晚年越发看重手中的权势,也对北方突勒露出了獠牙。这位曾经在突勒可汗载木旗面前称婿的懦弱皇帝却在晚年开始了对突勒的抵制,以至于身为载木旗可汗之女阿史那阿依夏之子的太子叱罗渡在种种顾虑之下,在朝中并无一点权势。

  步六孤百川步步相逼,竟开始逐步恢复汉姓。西齐在步六孤百川手中越发强大,对突勒战事的胜利使得人心思汉,叱罗渡这个拥有鲜卑、突勒双重血脉的皇帝已经开始被文武百官斥之蛮夷。

  那一刻起,穆怀安便知道,这样快乐的日子没有多久了。

  果不其然,在步六孤百川挟天子以令诸侯、打败了所有反对他摄政的敌人后,他恢复本名萧百川,请叱罗渡禅让于他。

  大势所趋,那些曾经在鲜卑铁骑下卑躬屈膝的汉人纷纷挺直了脊梁,叱罗渡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地成了元渡。

  再之后,就是一杯毒酒送到了元渡面前。

  那一日,穆怀安白着脸找到了萧百川,请求让他将毒酒端到元渡面前。

  穆怀安说:“罪臣愿为陛下鞍前马后,只希望事成之后,陛下能饶罪臣一命。当然,如果事成之后陛下能给罪臣封个侯就更好了。”

  他用一副小人姿态媚上,只希望萧百川真的将他当个小人。

  穆怀安还记得那个晚上,已经将国号改为大梁、自封大梁开国皇帝的萧百川用一种审视的、打量的目光看着他,像是猎人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掌中的猎物螳臂当车、可笑至极。

  穆怀安的心高高抬起,好在最终,高傲的萧百川答应了他的要求,甚至还说:“若卿能为朕解心中烦忧,区区封侯事何足挂齿。”

  昔年马奴之子竟然也能高高在上地称“朕”,穆怀安只觉得这沐猴而冠的世道当真可笑。他当然要笑,只是不是他想象中傲骨铮铮地嘲讽萧百川的沐猴而冠,而是像个谄媚小人一样笑得令人恶心。

  那杯毒酒被穆怀安端到了元渡面前,穆怀安对元渡说:“臣来送陛下最后一程。”

  元渡看着毒酒,却不肯喝下去。他只是抬起头,声音清淡地问:“步六孤百川给了你什麽?”

  “封侯。”穆怀安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大梁皇帝答应我,会给我封侯。”

  “封侯?”

  元渡突然就笑了。他脸上的笑意那样灿烂,灿烂到仿佛没有阴霾,还是那年阳春三月,穆怀安看到的桃花灼灼。

  元渡一口饮了毒酒:“若能换你封侯事,孤这条命也值得。”

  他从来都是自称“孤”,哪怕成了皇帝,他也没有称过“朕”。穆怀安曾问过为什麽,元渡当时的回答是:“称‘朕’有什麽用呢?朝野上下,会因为有人因为孤称‘朕’而将孤当成皇帝吗?”

  于是,“孤”这个称呼就伴随了元渡一辈子。

  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当元渡昏迷在地的时候,穆怀安轻轻抱起元渡的身躯。他将元渡平放在床上,没回头,问:“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吧?”

  于阚脱下了身上穿的太监外袍,冲着穆怀安拱了拱手,说:“当然是真的。只是此事并无回头路,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穆怀安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游移在元渡的脸上,目光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缱绻,“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怀安无能,无力匡扶齐室,便只能用此种下作手段,换得陛下一命了。”

  穆怀安回身冲着于阚深深施了一礼:“先生,还望你能将陛下送往河南。我已安排好人手,届时你只需将陛下交给我的人便是。”

  于阚摸着胡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穆怀安转身看向烛光下的元渡,眼底满是璀璨星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