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时闪着银光的刀刃没有把龙都脖子划开一道血痕,赵启的话听起来还真的有些像谈判。

  脖颈间的麻痒沿中枢神经丝丝传入大脑,龙都一只脚在生门,一只脚在死阙,本能开始打哆嗦。

  同为短时间内发展起来的矿主,赵启有什么本事他太清楚了,他把脖子尽最大限度往反方向偏,“好,你开个价。”

  赵启还算厚道,考虑到龙都的现金流,只说了一个相当于实际估值两倍的价格,龙都眼前一黑,没马上答应。

  赵启看了一眼沈敬年,沈敬年会意摆手,兵哥上前一步,电光火石间卸了龙都一边肩膀,于是这场“公平”谈判在哀嚎中达成共识。

  赵启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合同,捏起龙都的拇指在他自己脖子上反手一抹,随后按在白纸黑字上。

  “让人打钱吧,钱什么时候到账,胳膊什么时候给你接。”

  话音才落,赵启脚步一转,站到魏东面前。他与魏东相识35年,这是第一次立场相对。

  最痛苦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分泌内啡肽,这是一种类似于神经麻醉剂的物质,具有天然镇痛的作用,赵启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满脑袋都是内啡肽。

  “东子......”,刚叫出名字,声音就发哽,“你知道我告诉阿束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吗?”

  魏东不敢看赵启的眼睛,他花了35年想让这双眼睛弯起来,却落得今天这么个结局。

  “阿束根本不信,他觉得我疯了,还要给我找心理医生。东子,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哪怕在今天,在最后一刻只要你不现身,我都能说服自己你被人骗了......”

  赵启的悲伤太过浓重,砸的众人连呼吸都跟着缓。

  “不过我有一件事没想通,你在去年三月和五月做出去了两笔钱,分别是50万和80万,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要这点儿钱干什么?加一起还没你车库里一台跑车贵”,赵启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眼前也有些发白,但还是强挺着把事情问完。

  魏东百感交集,“你果然什么都能查到。”

  “不是我查到的,是沈敬年。”

  赵束恼火,你们几个到底背着我干了多少事?!

  时间继续往回倒。

  去年九月,后半夜三点,赵启卧室。

  在赵启把账本给沈敬年之后,沈敬年把账本摊开放在交叠的大腿上。垂头翻了几分钟后,笑望向赵启,要求看真账。

  赵启颇为意外地挑眉,随后去卧室保险箱里取出另几册账本交给沈敬年。

  沈敬年逐条看,突然对二月份的炸药费用表示疑问,“这个月为什么钱数翻番?”

  “哦,之前炸药可以民间购买,从二月开始政府需要审批手续,价格跟着翻倍了”

  “汽油也被政府控制了?”

  赵启一愣,“那倒没有。”

  沈敬年皱眉,“那怎么三月不降反升呢?”

  赵启质疑沈敬年,“你对汽油的价格记得这么清楚?”

  沈敬年双掌心对搓,表情颇为遗憾地往后靠,“这么说吧,我对这个日期刻骨铭心,当月光股票我就扔进去500多万。”

  赵启让沈敬年把全部有异常的月份都找出来,沈敬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在下半年里又找出来一个月份。

  赵启要求沈敬年保密,沈敬年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点头答应。

  沈敬年走后,赵启细细核算,发现有人做出去了两笔钱,分别是50万和80万。

  公司里的钱款往来一直都是魏东负责,赵启虽每月都会核账但从不曾怀疑。

  魏东和赵束的个人账户由赵启帮着打理,很明显魏东不想动账户里的钱,也就是说不想让他知道。

  130万,对普通人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对他们几个来说不算什么,随手一块石头的事儿。

  只不过“东来”的所有原石都需要走账,在极为成熟的监管流程与完备的监控体系下,就算是赵启要拿,也得三个人签字。

  他实在想不通魏东要偷摸拿这些钱干什么,买军火太少,买.....他也没别的需要背人啊......

  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至此他终于确定了魏东有问题。

  在龙都面前拦刀那次,他只是怀疑,他觉得那件事不对劲,但没有证据,人在紧急关头做出什么反应都能说得通,他无法用这个理由去怀疑一起长大的兄弟。

  可账本骗不了人。

  说起来还要谢谢沈敬年的误打误撞。

  赵束的视线在赵启和沈敬年身上来回梭巡,终是不敢闹他哥,退而求其次在沈敬年后腰上狠掐了一把。

  “嘶”,沈敬年不愿在情敌面前跌份儿,硬生生将唇线绷直!

  事情发展到现在,该问的该答的已基本明晰,赵束却不放人,他走到魏东面前,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拥抱住了魏东,哽咽道:“东哥......”

  魏东双手抬起的刹那,沈敬年脚步不自觉前移,这个动作正被魏东看见,他苦笑不已。

  双手最后也没能回抱住赵束,就那么站着任由赵束趴在他胸前哭了一通。

  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席卷赵束的全部经络,仿佛顺着喉咙吞进去一个烧红的铁球,正在腔子里沿着五脏六腑烫出一片片僵硬的死肉。

  可以说他和魏东之间除了没有血缘,其余和亲兄弟一模一样。如果没有赵启和魏东,他也许活不到现在,是这两人把他养大的。

  怎么成仇人了呢!!

  怎么就成仇人了呢!!!

  不同于赵启有心理准备的求证,赵束是真正的无法接受。所有人都在保护他,于是最坏的结果出现了,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他头上的棒子砸得最狠。

  不爱他的父亲是狼子野心的“杀人犯”,爱他的哥哥是血海深仇的宿敌,本以为一生不会再见的恋人在危急时刻闪亮登场力挽狂澜。

  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命运还要怎样对待他?

  一阵急促的呼吸传入沈敬年的耳畔,他猛地扭头,发现赵束的状态不太对。赵束胸腔剧烈起伏,窒息般仰头张大嘴呼吸,并伴有轻微的抽搐。

  脖颈在空中抻出的弧线修长到不符合人体比例,两侧青筋一路暴起至肩头!

  过度呼吸碱中毒!

  这时不仅沈敬年发现了赵束的异状,屋里所有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

  赵启连忙拿起身旁的文件袋,粗暴撕开封口把里面的文件倾倒而出,他下意识大喊“东子!”

  视线与魏东交汇后,双方均停滞半秒,这半秒仿佛跨越矿山与血泪,比半个世纪还要漫长。

  赵束的四肢越来越僵,呼吸也越来越急,瞳孔肉眼可见开始涣散,已经逼近哮喘的程度。

  沈敬年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急得只能抱着人不住大喊“麦麦”,生怕赵束失去意识。

  魏东快步走到沈敬年面前,低喝:“把人给我!”

  不知是赵束平日表现出对魏东的亲昵起了作用,还是魏东眼中的焦急震住了沈敬年,总之沈敬年撒手,而后魏东一把将赵束抢了去。

  下一秒,空文件袋就扣在了赵束的脸上。

  赵束的脖子搭在魏东的胳膊肘,头软绵绵地向后垂,赵启蹲在魏东身侧,用膝盖托着赵束的后脑勺。

  他双手迅速按向文件袋封口,魏东紧扣赵束的肩膀,默契地保护着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如同之前的千百次。

  赵启大吼:“吸气!”,牛皮纸袋的两侧应声向中间塌,三秒后赵启再次大吼“呼气!”,而后棕黄色的袋子瞬间鼓起。

  硬挺的纸袋循环往复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房间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突然病发的赵束。

  这不是赵束第一次发病,算起来这是第三次。第一次因为什么魏东和赵启已经记不住了,应该是很小的时候。

  第二次是因为赵强摔死了赵束的狗,那时赵启和魏东吓傻了,从学校发的急救手册现查的方法。

  两人手忙脚乱找了个硬塑料袋扣在赵束脸上,哭喊着救回了弟弟。

  事后两个半大小子跑去医院问医生这是什么病,还记下了正确的救治方式。

  十九年前,两个少年用蓝黑色的圆珠笔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写下“最好能用牛皮纸袋”,十九年后这个牛皮纸袋穿过世间一切哀伤,终于被二人合力扣在了弟弟的脸上。

  “到时候我按住阿束,我有劲儿,你去找袋子”,十四岁的魏东看着书上的资料,心有戚戚焉地跟赵启商量。

  “行,你别忘了卡住他舌头,咬到就麻烦了”,十四岁的赵启表情和魏东如出一辙,眉间拧成一个川字。

  那个午后,两个半大小子忧心忡忡地讨论弟弟的突发疾病。

  金黄的光晕洒在二人年轻稚嫩的脸上,那时的两人,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也是世间唯一的担忧。

  也是从那次开始,赵束不敢表现出对任何事感兴趣,心爱的小狗惨死在眼前,这残忍与血腥的景象足以让一个孩子明白,他喜欢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因为他是不祥的恶魔。

  苍海沧田,物是人非,三个孩子或早或晚都褪去了一身稚气。

  可长久以来的默契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少年曾摊开于烈日下的憧憬与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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