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里加了把柴火, 砧板上的血肉红亮,火堆噼里啪啦冒星子,燎到两排整齐悬挂的残肢, 滋啦往外滴油, 油腻的肉香混合着腐烂的尸臭, 融合成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味道。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叶清影见到了更多的人彘。
“呕——”许知州小脸苍白,忍着恶心看了一眼, 又猛地捂住了嘴, “这杀千刀的老贼,真...他娘变态啊...”
叶清影没理他自言自语, 抄起块大石头砸了过去, “咔嚓”一声,陶制大肚酒缸破了洞,里头泡的不是酒, 而是刺鼻粘稠的尸水, 溅到柴火堆上,腾起了几缕白烟。
她突然问道:“这堆火谁点的?”
许知州机械地扭过脖子,头皮一下炸开了,喉结微动,小心翼翼地缩回了手。
“想走?”叶清影似笑非笑地问。
许知州忙点点头。
“不打算救人了?”叶清影头也不回地说道。
许知州怔怔地看着,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又摇摇头,竟主动走到前面开路, “切, 小爷一出手能把它们全收拾喽。”
叶清影望见了他眼底隐约的光, 莫名有种孩子大了的感慨,扔过去一把刀,说道:“那都靠你了,少爷。”
“哪儿来的刀?”他手忙脚乱地接过来。
叶清影掰了下他的脑袋,语气波澜不惊,“往右看。”
一架木床掩映在珠帘后面,薄刃的手术刀已被锈蚀,淡蓝色的床布残留着斑驳的痕迹,两颗眼珠子从骷髅头眼眶里掉出来,骨碌一转,似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这边。
许知州咕噜咽了口唾沫,不敢再仔细瞧,闭着眼睛往前走了。
里面的环境好很多,虽然还是潮湿得很,但一看就是有人经常住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咔——”一声脆响。
“谁?!”许知州腿肚子一软,以膝盖为轴,拧转身躯,尖刀猛地丢掷出去。
南禺垂眸盯着夹在指缝间的那把刀,意外地挑了挑眉。
“南姐姐!”许知州松了口气,心里一喜。
叶清影就站在光线交汇的阴影里,抿着薄唇,指尖捏着手腕的嫩肉,都掐红了。
“乌启山!你给老子出来!”许知州踮起脚,视线略过南禺往后面望。
“我一个人。”南禺侧了侧身。
许知州瞬间蔫了,恹恹地应了声“哦”,又急忙追问道:“南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南禺沉吟了一下,红唇轻启:“差不多有十五日了。”
许知州点点头,一看表情就是在放空,什么都没想。
南禺眸光闪烁,似笑非笑,“我跟在你后面的。”
许知州忽而脸色爆红,扯了扯手指翘起的死皮,疼得龇牙,“那、那你不是看见我、我——”
“嗯,很不错,喜服很合身。”南禺虽是说着,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向他身后。
那是不是意味着别人也能看见?!啊啊啊!!爷的一世英名!
许知州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过来。”南禺摩挲了下指尖,沉声道。
叶清影慌了下,找不到理由拒绝。
这人本来就长得好看,光还是侧打的,鼻翼的阴影显得五官更加立体,低眉顺目地走过来,偏生了张无欲无求的脸,教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赏心悦目极了。
叶清影被她看得耳热,抿了抿唇,问道:“你去哪儿了?”
南禺静静地看她,眉眼弯弯,“找你呀。”
她......好乖。
“嗯。”叶清影脸上一烫,掩饰地轻咳了几声。
心口似被轻挠了一下,酥酥痒痒地发麻,南禺眯了眯眼,盯着她脸上软乎乎的绒毛发呆,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
“咳咳。”许知州一脸愤懑地抠墙。
“啪嗒——”的声音几不可闻,但地下室太过安静,动静被放大了几倍不止。
叶清影的视线猛地被钉住了,嗓音又冷又沉,“你的手。”
南禺柔弱无骨的手垂在身侧,蜿蜒的血痕从衣袖处蔓延到指尖,再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溅开醒目刺眼的花。
她听闻愣了一下,缓缓抬起指尖。
叶清影舌尖抵住上颚,沉默着咬住下唇,细微的刺痛抑住跌宕的心绪。
“这个啊。”南禺沉吟片刻,看着她勾了勾唇,眼里的促狭一闪而过。
叶清影还在生闷气,下一秒,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就近在咫尺,近得能从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看清楚自己的轮廓,她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后背抵住了冷硬的墙壁。
“我手很脏。”南禺的脸颊贴着她轻蹭,若隐若现的风情流露,让后者生出几分局促来,“阿影这么厉害,我怎么会受伤。”
胡说,她虎口的伤口分明才结痂。
环境如此逼仄阴暗,她还这么有心情捉弄人,叶清影又羞又恼,不甘示弱地贴近了些,眸子里的阴郁却是要溢出来了。
南禺额角红红的,也不知是不是热气熏的,她睫毛轻颤,笑得肆意,眼角的泪痣摇摇欲坠,“哈哈哈。”
“不是我的血,你帮我穿下线。”
叶清影记忆中,南禺这样放肆的笑,还得追溯到自己小时候炸厨房那次。
不过,穿线?
眼前出现一枚骨针,刚被磨出来,边缘的毛刺泛白,落下白色的粉末,牵丝凌乱地绕在指尖,像一团凌乱的毛线球。
她什么也没问,慢条斯理地挽起了袖子,从牵丝里挑出一端,刚眯眼穿了一下,没戳进去。
“诶诶诶!住手!”许知州连忙打了个“stop”的手势,一把针线夺过来,“精髓啊!精髓啊!”
只见他舔了一口线,又苦口婆心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我小时候衣服都是自己补的,我家那老头子,别说缝衣服了,拿针都费劲......”
牵丝上沾了他的口水,叶清影皱了皱眉,不爽道:“别叨了。”
许知州顿了一下,一次没成功又抿了一口,不厌其烦道:“穿针引线嘛,要先这样,诺,舔一下,线才不会有毛刺儿,懂不?”
此刻,他浑身笼着母性光辉,南禺十分受教,郑重地点点头。
叶清影很烦,冷冷道:“行了没?”
“马上马上。”许知州咬断牵丝,含混道:“得,成了。”
他熟练地打了结,微笑着把骨针递过去,眼角的褶子都透着慈祥。
许妈妈可真棒。
南禺擦了擦手上的血渍,接过来,道了声谢。
许知州得了空问她:“南姐姐弄针线要做什么?”
叶清影心念一动。
听他这么问,南禺唇边的笑一下就僵住了,微阖着眼眸,神情冷肃,嗓音如泉水般泠泠,“你们可曾见过忘川河的厉鬼花精?”
“书上见过,说的是罪大恶极不入轮回的魂。”许知州回道。
叶清影点了点头,说道:“黄泉花蚕食厉鬼而生,孕育出无法渡河的花精。”
“是。”南禺理了理牵丝,在手腕上绕得整齐,“除了你们所说的,还有一种人上不了船,渡不了河。”
“唰!”半遮掩的珠帘被扯碎,完整露出里面的工作台,木床上摆着一个拼接好的“人”。
南禺眼里划过一丝不忍,声音冷了些:“被碎尸的人,怨念冲天,判官的勾魂镰是不收的。”
他们被碎尸万段,残魂不全,怨气冲淡了生死簿的名录,四司的判官整日忙碌,无暇去重述他们的生平,他们落入忘川河里,像是躲藏在臭水沟里的蟑螂老鼠,没日没夜地攀咬过路生魂。
“所以,忘川河才会有引渡人。”南禺解释道。
“多可怜啊,判官都不管吗?”许知州看着床上血淋淋的骨架子,一时间都不害怕了,更多的是怜悯。
“要管的。”叶清影放低了声音,“管不过来,凭运气。”
怨念重的,也不止被碎尸的人,不过他们的魂魄完整,有阴差护送,该去哪里审判都有规矩,而这些残魂,正好养活了地府的黄泉花,所以十殿阎罗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禺并不嫌弃那滩血肉,挨着腿骨起了第一针,“我找到了兰愿。”
她燃了一堆火,想驱散阴暗。
她说:“阿影,点一炷生犀香,替兰愿引路。”
“好。”叶清影应了声。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
墙壁上的光影影绰绰,模糊的黑雾缠绕在人影周围,周遭的嘶吼声更加激烈了,好像终于有人能听见,这埋藏已久的句句哀鸣,被争先恐后地丢出来。
“放我出去!”
“救救我!”
“.......”
怨念乍现,如诉如泣。
叶清影皱眉,把剑柄握在掌心里,死盯着飘在半空中的人脸,好多孱弱的少年郎,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尚未学语。
许知州抬起头,迎面就撞上一只小鬼,打了个颤,烧了张符箓,朗声说道:“卧槽,这么多小鬼?!”
不过,他又立马拍了下脑门,恼道:“差点忘了,这是阵法,专门吓人的,不作数,不作数。”
南禺把头发扎成高马尾,额前垂下两绺,低着头一丝不苟地缝合,反问道:“你真的觉得不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