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崽是被一脚踹醒的。

  他刚经历了一记闷棍, 尚不知自己昏迷多久,醒来时整个人头昏目眩,后颈疼得像是被马车狠狠碾过似的, 只稍稍一动, 便听着有咔吧声。

  “哪个混蛋玩意儿敢偷袭我!”他一面蹙着眉头嘀咕着, 一面想伸手揉揉后颈, 这才发现自己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着, 连双手都被钳制于背后, 动弹不得。

  “您可算是醒了,让我等了好久呢。”斑驳光影中走出一人,听着声音,正是在屋舍拐角处将他击倒的人。

  满崽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只待那人迈着四方步走近,他才发现, 来者竟然是季同甫。他心里骤然一咯噔, 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季家除了季宴礼和季子彧, 其余在朝官员皆跟随于那位褫夺亲王封号的殿下。

  “你放心。”季同甫半蹲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识破你身份的事情,我可没告诉任何人。”

  “哦, 多谢。”满崽面无表情地颔首,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多么高兴的样子。

  季同甫不甘心自讨没趣,进而继续道:“你可知我此举是为何?”

  “想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呗, 最好也不惊动季子彧,省得他前来搭救, 你还得费劲应付....”满崽一语中的,将季同甫的心思猜的明明白白。

  “你倒真是有几份聪明,难怪那小杂种待你死心塌地。”季同甫咬了咬牙,语气听上去有些愠怒。

  “等等,您说这话可就不妥了,我们俩八字还没一撇呢。”满崽懒洋洋地往身后土墙上一靠,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照如今这个情势,恐怕我也逃不掉了,既然我难逃一死,那我就想问问了,你为何这般讨厌季子彧?就因为你们俩并非一母同胞?”

  季同甫一拳重重地锤在墙上,引来土渣扑簌簌地掉。

  满崽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心里将他八倍祖宗都问候了个遍儿。

  “我知道你们都向着他,就连翰林院的那帮杂碎亦是如此,看在我爹是礼部尚书的份上,明面上对我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私下里一个个地都瞧不上我!”季同甫恶狠狠道,回忆起在翰林院中听来的闲言碎语,他脸色青白,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都说季子彧背靠谢季两棵大树好乘凉,还有师家愿意保驾护行,是实打实的香饽饽,但那又如何?这小杂种再张扬,马上也要沦为阶下囚了!

  满崽见不惯他那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开口阴阳起来,“你在翰林院不是混得挺风生水起吗难不成宋大人待你不好?”

  “你还敢提他!”季同甫挑眉斥道,“你知你阿兄干的好事儿?”

  正对上满崽茫然的眼神,他哽了哽,“那小杂种入仕翰林院的同一日,你阿兄便去拜托宋学士帮忙关照一二,那宋学士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油盐不进,对谁的示好都视若无睹,拒之门外,偏偏为了这点同僚交情,将小杂种带到身边,凡事手把手亲自教授,满院的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朝臣都是墙头草,哪里有风就往哪里倒,即便先前还颠颠儿地吹捧着他,宋学士几次亲授下来,众人也都看明白了风向,齐齐地往季子彧身边扎去,再不拿他当回事!

  “哦,原来你是嫉妒了。”满崽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句话点燃了季同甫心中的怒火。

  “你懂什么!”季同甫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那小杂种分明就是个任我揉搓的狗罢了,小时候还知道夹着尾巴讨好我,如今却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满崽被扯得呼吸有些难耐,他咳了两下,喑哑着声音道:“那也没办法啊,谁让他是新科状元,陛下钦点的翰林院六品修撰,要不你辞官,等三年后再搏一搏,介时他肯定就不能给你挡路了。”

  季同甫闻之冷笑:“三年,我还需要三年?今夜之后,他便再无翻身之日!”

  “今夜?”满崽捕捉到话中的关键词,联想到季子彧发现的兵器,他借机套话,“看来你们是打算有所行动,难怪会在深山里搞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村子,不过我总归逃不了,要死在你的手里,让季子彧痛苦悔恨终生,你不妨告诉我这村子是干啥的,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季同甫迟疑半晌不吭声。

  满崽继续道:“反正今夜尘埃落定,我等都是刀下亡魂,这人之将死,你该不会连这点愿望都不愿意施舍吧?”他姿态放得极低,隐隐有乞求之势。

  这正中了季同甫的心怀,他勾唇,笑声愈发得意,“这村子是给殿下的军队铸造兵器的兵器库,再往里走走,就是铸铁坊。”

  难怪有这么多箱的战戟和弓箭,满崽暗自思忖,“你们搞这些兵器,不怕走漏了风声,如今朝中对铁器管制严格,你们是发现了什么铁矿吗?”

  “我有必要告诉一个将死之人吗?”季同甫将他狠甩在地上,“等会儿这个村子,连同你和小杂种都会消失,过了今晚,无人会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

  满崽早料到会是如此结果,现下听了这话,他假作害怕地发起抖来。

  季同甫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满意到拍着大腿朗声大笑。

  满崽默默地撇嘴,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奋力地搓动着,“别,别杀我!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求你了,别杀我!”他一面在心里不住地翻白眼,一面敷衍着求饶。

  “你现在知道怕了,也晚了!”季同甫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他敛了笑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缓缓向满崽逼近,“等弄死了你,回头我就把小杂种也一并送下去,黄泉路上,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好歹还有个伴儿。”

  话音刚落,他手持寒光凛凛的匕首高高扬起,破空挥了下去。

  *

  云胡骤然惊醒,猛地从软榻上坐起。

  他昨个儿一整夜没睡好,方才困得神情恍惚,被扶到榻上歇息片刻,不成想这一闭眼,居然睡熟了,还做起了梦。

  谢见君正往身上套一层层繁重的朝服,余光中瞥见小夫郎怔怔地坐在软榻上发呆,面色煞白,额前洇满了冷汗,“云胡,做噩梦了?”

  听到自家夫君的声音,云胡回过神来,一下子攥住他的手腕,力气之大,谢见君微蹙了蹙眉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脊背,“同我说说,做什么梦了?”

  “你要去宫里?今日不是跟方大人告假了吗?是有急事?”云胡刚要回话,瞧见他穿了一半的朝服,讷讷地问起。

  “方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召我午时去上书房议事。”谢见君道,瞧着小夫郎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又把方才的话头重复了一遍,意料之外云胡脸色更为难看,“我、我、我、”

  他少有的结巴,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他吞咽了下,喉结微动,“我梦到满崽出事了,梦里还见了血光。”

  原来如此....谢见君了然,从袖间掏出帕子洇了洇小夫郎额前的细汗,“别怕,满崽那么聪慧机灵的孩子,断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再不济,他身边还有子彧呢,俩崽子都会些拳脚功夫,吃不了亏。”

  他虽是这般宽慰着,心里却悄默声地打起了鼓,以至于云胡问了两遍可有杂耍班子的消息,他才反应过来,“不曾,但是宴礼派人去查了,他在京中人脉甚广,想要查出点消息来,比咱们要容易多了。”

  “好、好、”云胡点头,听着院外乔嘉年叩门来催,他推了推谢见君,“你快些出门吧,莫要误了时辰,这家里有我看顾着呢,没事。”

  “我尽量快去快去。”谢见君无奈起身,走出府门外时,他望着城门口的方向,轻声低喃道:“这俩孩子,可千万别有事儿!”

  有事是不可能有事的。

  满崽往掌心里啐了两口,用刚刚捆着自己的麻绳,将季同甫捆了起来。

  “绣花枕头一个,中看不中用,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

  方才季同甫持匕首挥过来时,他眼疾手快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借由锋利的刀刃割断了桎梏的麻绳,而后三下五除二抢过匕首,拿厚墩墩的刀柄击晕了季同甫。

  现下这人被捆得像即将死在屠户手中的年猪似的,单靠自个儿,决计解不开绳扣。

  “你以为这些年,我跟着师傅学来的只有拳脚功夫?”满崽嗤笑,活动了一番手腕脚腕,站起身打量了一周屋中的情况。担心门口有人把守着,他撬开窗户的一角,打算跳窗逃走。

  临走前,他不放心地掏出脚下的鞋垫,塞进季同甫的嘴里,如此,即便这人半中央醒过来,也能拖延上一段时间,才会被人发现。

  那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干点什么了。

  避开耳目,溜回小院时,季子彧早从宋大夫家中拿了药,被汉子盯着回了小屋。

  见他从窗子里爬进来,浑身脏污,灰头土脸,面颊上还有几处擦伤,严重的地方渗出了血珠,季子彧愕然失色,赶忙上前搭把手,把他扶下来。

  “小祖宗,你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发现你不在,心都要跳出来了!还有,你这伤是咋弄得?”

  “我遇着季同甫了!”满崽掸了掸身上的土,利落地说道,“我知道这村子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是来不及同你说,咱们先想办法快点逃出去送信,否则就赶不上了。”

  “没法逃。”季子彧摊手,“我方才套过那些村民的话了,他们都嘴严得很,一见着陌生人,就像是见了洪水猛兽似的,躲得八丈远,根本问不出啥来,还有,这小院四周围到处都是人,也就是你机灵些,出去回来,折腾了一趟都没被发现,如今咱二人目标这么大,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总不能插着翅膀飞吧。”并非是他唱衰,现在敌在暗,他们在明,本就处处受制。

  满崽不吭声,不晓得有没有将他的这些话听进耳朵去。

  他也跟着闭了嘴,原本还想问问季同甫的事情,看满崽不想提,不得不暂时歇了心思,季子彧平生最怕自己生事,给满崽添麻烦。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满崽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下颌,闷着头在屋里转悠起来,偶然瞄见季子彧昨日生火烧水用的火势,他一拍脑袋,“有了!我知道跑出去的办法了!”

  “着火了!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呐!”

  周承平正忙着监督“村民”们往板车上垛木箱,准备运往村外,乍一听着吆喝声,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

  “好端端的,为何着火了?”他一脚将传信之人踹到在地,厉声斥责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将、将军、是、是软禁那两个外乡人的小院着火了,火势烧得太大,咱们的人根本来不及救火!”小厮疼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喘匀了粗气,还不忘伏在地上报信,“今日是东南风,火已经顺着小院往村子里蔓延了!”

  “那两个外乡人呢!”好不容易挣脱开麻绳的季同甫匆匆赶来,不管不顾地揪起小厮,急切地问道。

  “季大人?”周承平睨了他一眼,看他狼狈模样,轻啧了一声,“季大人为何这般关心那两个小子?莫不是那俩小子神身上有何端倪?”

  季同甫心里正呕着呢,他醒来发现自己嘴里塞着臭烘烘的鞋垫,被熏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这会儿脸色难看得厉害,周承平一番话像是踩中了他的尾巴似的,整个人炸起毛来,“周大人,殿下三令五申,不许外人入村,您非但准许他们进村里借宿,还自作主张不上报,只留几个杂碎看守,本官要替殿下多句嘴,请问您此举是为何意?您对殿下的决策存疑?”

  “下官行事鲁莽,言语上冒犯了季大人,还望季大人莫要见谅。”周承平咬着牙道。谁让季同甫比他更得殿下信任,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跟这个蠢货正面起冲突。

  季同甫鼻腔里哼出一声轻蔑,似是懒于同周承平争执,他转而接着看向战战兢兢的小厮,“问你话呢,那两个外乡人呢?小院起火,俩人是死是活?”

  “火烧得很快,根本不给人逃出去的机会,听庄生报,着火的时候,那两人都在屋里,想来这么大的火,他们根本逃不掉,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烧糊了!”小厮颤颤地转述着话。

  “季大人,下官建议,当务之急,咱们应该先把黑货运送出村,别误了殿下的事儿,您觉得如何?”周承平看着季同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道:“左右这个村子都是要被烧毁的,如今也省得咱们动手了。”

  最好是这样...季同甫心里坠坠着不安,但他不愿让殿下知道自己办事不力,放走了满崽,然同时又祈祷,最好满崽和季子彧都被这场火烧死。

  犹豫片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你说的来,当下城门已闭,晾他们也进不了城,与其在两个小子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做好分内之事,误了殿下的千秋大业,咱们可没几个脑袋可以掉!”

  ————

  众官员齐聚在上书房已有二刻,仍未见崇文帝的身影,就连平日里常伴他左右的李公公也不曾出现。

  季宴礼瞄了眼被团团围住的师文宣,悄然凑到谢见君跟前,耳语道:“查到杂耍班子的事情了。”

  谢见君一怔,立时侧目瞧他,“怎么说?”

  “那杂耍班子是突然冒出来的,在城中好几处地方都搭台表演过,几乎演完一场就要换一个地方,我听沅礼身边的人说,这些人身手矫健,敏捷警惕,不像是讨生活的卖艺之人,倒像是踩点的...”

  “踩点?”谢见君心头那点丝丝拉拉的忐忑又翻涌了出来,他愈发确认满崽和子彧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来不及通知他们,才留下记号后,匆匆离开。

  不仅如此,他扯扯季宴礼的衣袖,用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今日被召来上书房的官员,都是朝中四品以上的文官。”

  季宴礼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蠕动,“我再告诉你一件恐怖的事情,这群四品文官里面,除了季东林几人,几乎没有是那位殿下的心腹爱将。”

  谢见君当即倒嘶一口凉气,他知道季宴礼不会骗自己,偏就是晓得这个真相,才让他心惊胆战。

  崇文帝召他们前来,却迟迟不露面,上书房中侍奉的内侍又都换了陌生的面孔,种种迹象表明,这都不是一件好事儿。

  “师大人,这陛下不是说有要事同咱们相商?如何还不来?”

  “师大人,您给拿个主意,咱们不能干等着呢。”

  三皇子失势,太子得势,连带着师文宣的地位在朝中水涨船高,现如今他身份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无异,众官员唯他马首是瞻,这会儿纷纷凑到他面前,指望他给指条明路。

  师文宣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早在今日前来传话的小官人换人时,他便觉得奇怪,当下更是心生异样。

  “今日召诸位前来,并非是父皇的谕旨。”

  雕刻着细腻花纹的红檀木门倏地向两侧拉开,身着金龙点缀的锦袍之人,缓缓迈过厚重的门楣,他环顾四周,见人来得甚齐,似笑非笑地开口道。

  “是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