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琰被踹出帐篷外, 偏还不死心,转头又猫着腰钻了进来,“将军, 这有道是‘兵贵神速, 攻其不备’, 咱们趁着这个时候, 生擒了或者干脆利落地弄死这小西戎王, 等到对面一朝群龙无首, 凭咱们对西戎这些年的了解,拿下它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滚一边去...”常知衍懒得应付他,摆摆手让他出去,别再跟前碍眼。

  “将军,您考虑考虑嘛,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现如今天气转暖,军中又粮草充沛, 大伙儿士气都旺着呢, 何不一鼓作气, 克敌制胜?”程琰不依不饶, 非得等常知衍给个答复。

  谢见君挑眉一笑,将手中的茶盏轻搁在书案上,“程琰将军不愧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出身,性情果真直率坦荡。”

  “那是自然...”程琰自以为是得了夸赞, 心里莫名对谢见君生出些好感来。他有愧于自己方才瞧不上人家弱不禁风,不堪大用,连奉茶时都没给个好脸色, 不成想人家竟是个明事理的。

  他腼腆地挠挠头,被西北酷日晒得黑红的脸颊漾上来一抹憨笑, “谢大人客气!”

  谢见君抿抿嘴,唇边的笑意更甚。

  常知衍见状,禁不住扶额叹气,暗道:程琰啊程琰,人家说你没脑子,有勇无谋呢,你瞎乐呵个什么劲儿?赶明把你卖喽,你这还得上赶着给人家数钱,

  “别在这儿做白日梦了”他一盆冷水给程琰泼了下去,“你以为这天底下就数你聪明?旁人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程琰不服气,“将军,话不能这么说!跟这帮王八羔子休战两个来月,将士们手都痒了!待明日我率一万精锐,直捣西戎老巢,介时您在城中发动突袭,咱们两边里应外合,打西戎王一个措手不及!”

  “那睿王殿下呢?于西戎王同处茶肆中商谈的一众朝中官员呢?”谢见君听完他的豪情壮志,莞尔问道。

  “睿、睿王?”程琰被问得有些懵,反应过来才知是京中陛下派遣来此处的七皇子,理所当然地保证,“吾等西林军定当竭尽所能,护佑殿下安危!”

  常知衍摇了摇头,这蠢货没救了,“你能琢磨奇袭,西戎何尝想不到?那西戎王既然敢只身入黄杨县,必然做好了万全之备,倘若突袭未果,亦或是护卫失利,惹来西戎反扑,让睿王殿下以及众官员有个闪失,回头光弹劾的折子都能砸死你!”

  程琰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他未尝觉得常知衍说的话都是对的,只是习惯于服从,但见谢见君一副早已料到是此结果的了然模样,忽而琢磨过来,感情他这是让人家看了一遭笑话呐!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黑了脸。

  “程将军莫急。”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起身,踱至他跟前温声道:“这互市一事儿,若商谈得顺利,便可缓解我朝与西戎近百年来的紧张局面,百姓也能因此得几年消停日子,倘若谈不拢,再行缓兵之计也不迟...西戎王尽管刚上位不久,部落里乱成一团,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不容小觑,如今他有心议和,于咱们而言,也是良策。”

  他话说得隐晦,崇文帝之所以派他们跑这一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熹和当下国力匮乏,倘若真要不管不顾地跟西戎继续打下去,未必能占得上乘,不妨在此时,各自退让一步,休养生息,以备再起战事。

  常知衍从一开始就坚定地反对奇袭,亦是想到了这点。

  程琰听得似懂非懂,他虽打仗一把好手,毋庸置疑,但一遇到动脑子的事儿就稍显笨拙,“那就、那就还是按将军先前计划的那般安排吧,吾等明日于城门外静待,随时听候将军调遣。”

  谢见君拱了拱手,“那便有劳程将军和诸位将士们了。”

  程琰自觉刚刚被戏弄了,脸色阴沉得厉害,对他的主动示好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出言讽刺两句他们这些文官只会耍心眼儿,玩计谋,脑袋上挨了常知衍的一巴掌,才不情不愿地回礼。

  天色已晚,谢见君此行商谈明日护驾一事目的达成,常知衍送他出营帐。

  “小谢大人,我手底下的人都是直性子,偶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想什么便说什么,又因着在战场上行军打仗居多,难免冲动鲁莽了些,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小谢大人见谅。”

  谢见君笑了笑,并未将程琰的刻意排挤放在心上,“程将军快口直肠,我倒是瞧着极好,比起说话办事,讲究弯弯绕绕,平白让人去猜他心思强多了。”他这说的可是实在话,尔虞我诈的官场里呆久了,最喜欢的就是这等直言不讳之人,一眼就能看透,不费劲。

  常知衍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在一旁讷讷地干笑两声,“小谢大人还是高看他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营帐外,侍从前来传话,说是睿王殿下来问谢大人何时回驿馆,听着似是有事相商。

  谢见君不做耽搁,同常知衍告别后,转身就上了马车。

  ————

  本以为七皇子来寻,是有什么打紧事儿,谢见君撑着精神头在屋中坐了小半时辰,听来的都是少年紧张兮兮地念叨,多是怕自己言多必失,怕自己千虑一失,他耐着性子好不容易将人劝抚住,又召集了明日陪同议和的官员,提早预演了一番,等到人挨着床榻,已近夜半。

  出门在外数月,难免思乡心切,临睡着前,回忆起白日里看到的野云万里,平沙莽莽的边境盛景,他攥紧手中摩挲得发白破旧的平安符,想着若是那时云胡也在,该有多好。

  *

  一整夜梦中都是言笑晏晏的小夫郎,天亮时,谢见君依依不舍地被随行侍奉的宫人唤醒。

  陪着睿王用过早膳,一行人在常知衍的护送下前往城中约定好的茶肆。

  西戎王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见人到了,忙不迭起身,开口用熹和语向其主动问好。

  这人还算是识相....谢见君心中暗自腹诽,既是有求于人,好歹得学两句当地的话以表诚意,看来这西戎王也是有备而来,适逢他命随行特聘的翻译也教过七皇子几句寒暄的西戎语,两方坐定后,互相简短地问了个好。

  趁着打招呼的功夫,他悄然打量了一眼这位年纪轻轻,便打败了两位最受宠的王兄,靠着逼宫造反登上王位,又在短时间内安抚住民心的小西戎王,只见这人生得一双如曜石般幽深的细长凤眸,经年累月的烈日并未在他脸颊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瞧着细皮白肉,不同于西戎人天生的魁岸威猛,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温文尔雅,但扒开这层肤浅的皮囊,内里藏着的却是骇人的拳拳野心。

  谢见君不动声色地敛回眸光,将视线重新放在七皇子身上,他没期望互市通商一事儿,仅商谈一回便能敲定,今日前来,权当是探探彼此的底细。

  “早听闻贵国皇帝龙威燕颔,有凛然英法之资,一直未能有幸得见其真容,如今见睿王殿下气宇轩昂,夭矫不群,想来应是....”

  谢见君听着这位小西戎王的部下逮着七皇子喋喋不休地夸赞,禁不住挑眉,他还当西戎人性情粗犷蛮悍,不会说这些漂亮话呢。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对面夸完,他也得硬着头皮夸夸那小西戎王。

  故而这一来一往,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鸿胪寺卿宋昀在旁正襟危坐,神色凛然,然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此刻有多焦躁难耐,他们是来谈事儿,可不是来互相吹捧的!这若是换到民风不开化的北辰,两边此刻早已经拍案叫骂了....

  侍从换了新茶,话头终于进入正题。

  明面上是谈判议和与通商,但实际谢见君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等到小西戎王身边的部下挑起话头,七皇子看他眼色,立时就提出这互市的口子可以撕开,但是熹和的铁器和茶叶须得由官府官职,严禁民间随意买卖,西戎的子民若是想要买这两样东西,必得以马易其物。

  “你们熹和趁火打劫,欺人太甚!”部下也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当即冷声拍案而起。

  “既是商谈,我朝开出条件,有何不可?如何就算得上欺人了?”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反驳了回去,怼得那部下哑口无言,两颊涨得通红。

  “尔等算计我们部落的战马,想用茶叶和铁器来换,这莫不是居心叵测?”部下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这说的哪里话?是贵国想要这两样,得拿战马换。”如此前后顺序一调,便全然不是一个味儿了,谢见君咬字极重,似是刻意强调。

  他条件开得理直气壮,便是提前做过了功课,这西戎位居西北边境,常年以牛羊肉为食,肉食顶饥,只是吃多了,难免会消化不了。

  这个时候,茶叶消解腥膻之气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攻肉食之膻腻,涤通宵之昏寐”,西戎人虽靠着草原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部落的土地并不适宜种植茶叶和粮食,遂他们几番南下侵略熹和,图的就是抢掠茶叶。

  至于铁器,原料昂贵,锻造工艺艰辛,连熹和都未能家家户户地全部普及,更别说要啥,啥也紧缺的西戎了。

  但提出“以马易物”此举策,是崇文帝跟师文宣等人商量了数日得来的结果。

  熹和地处平原地带,不易豢养战马,又常年经受边境的侵扰,苦不堪言,然西戎人扎根于草原,自小与马相伴,军中铁骑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熹和数年与之抵抗不过,就是有此原因,故而,崇文帝急需要战马来培养骑兵,用来对抗西戎一朝背信弃义,卷土重来。

  西戎显然没想到熹和还藏了一手,别说是先前耀武扬威的部下了,连神色淡然的小西戎王都有些绷不住。

  求和为假,互市为真,他打的是名正言顺“掠夺”熹和的主意,盘算着通过通商,以此来换取子民们所需的东西,丰盈本国的物资,没成想被人摆了一道儿,登时面露难色地哭诉起来,

  “睿王殿下可知,我等虽身居草原,但也并非如您所想那般畅快,这每年冬日河水结冰,草原一片荒芜,只等着春末才复苏,时值大暑方能得见一片郁郁葱葱,如此恶劣之境,哪里是能养的了战马的?先前供奉给贵国的五千匹战马已然是倾其所有了。”

  谢见君听之简直想笑,这会儿想起哭穷来了,当初五万骑兵浩浩荡荡地压境,意图将熹和国土占为己有的时候,可没见着战马贫缺。

  鸿胪寺卿宋昀此时终于也忍不住站出来,同西戎王就此事来来回回地拉扯了几句。

  谢见君闲下空,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宋昀脸红脖子粗地与其部下争论。

  冷不丁,许久不曾发声的七皇子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茶杯重重地搁放下,那杯中茶水溅了一桌,“孤本带着诚意而来,妄图同贵国议和,成商贾云集,边陲晏然,百姓安居乐业之美,奈何贵国心不应口,假情假意,既是如此,孤以为,互市通商一事,不必再提,孤回去也会如实禀告给父皇,往后再做定夺。”

  说罢,他率先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连谢见君也怔忪了一瞬,谁也没想到第一回商谈,竟以这样潦草的结果收场,几乎算得上不欢而散。

  *

  回到驿馆后,七皇子又召见了谢见君。

  “谢卿,孤方才是不是太莽撞了。”他也是回来路上,才不禁有些后怕起来,倒不是害怕那位杀伐果断的西戎王,他担心坏了太子的好事儿。

  “殿下之英勇,臣等着实有些诧异,然这商谈本就是两方博弈,谈得拢,谈不拢都是常事,殿下切莫担心。”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宽宥他道。

  “那西戎王会松口吗?”七皇子追问,“若是又要打仗,可怎么办?孤还跟百姓们许诺,要让他们过上安宁日子呢。”

  这事儿,谢见君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但回想西戎王今日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并没有将互市摁死的打算,估摸着还有戏。

  他斟酌后,同七皇子说,“殿下,两国谈判并非一日而成,这些时日,微臣和常将军会想办法派人潜入到西戎,探听情况,您且耐心地等上几天。”

  然还不等他跟常知衍商量后续的安排,转日,驿馆外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