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命人将与作弊考生互结的四人带入厅堂, 从头到尾仔细搜身后,果真相继找出了夹带的小抄,有人塞进鞋袜中, 有人藏在笔杆里, 还有人甚至将磨块中间掏空, 就为了搁入一张纸条。

  “来人, 将这五人, 一并驱逐至门外, 自今日起,终生不得再入考场!”

  几名府役相继上前,钳住作弊的学生双臂,以手巾堵口,不由分说地拖出贡院。

  余下的两名保结的禀生两股战战, 谢见君的眸光不经意扫过来时,俩人也不顾忌秀才无须向官员叩首的规矩, 当即便屈膝俯身, 替自己辩解起来,

  “大、大人, 学生一直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实情!”

  “大人,这几个学子都不是学生教出来的,是他们父母掏了钱, 学生才给他们保结,他们作弊,绝非学生怂恿!”

  一个两个都努力撇清自己与那作弊五人的关系, 然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考试场规:“知情保结之廪生, 杖一百。窝留之家,不知情者,照不应重律治罪”。

  谢见君为震慑后来者,到底还是忍下恻隐之心,差府役将二人一道儿“请”出门外行杖刑。

  且不论五位互结的学子,一朝迷途,葬送了自己的青云路,待这消息传回老家,那两个禀生的日子也断断不会好过,律法中对科举违纪一事儿的严厉处罚,绝非是闹着玩的儿戏。

  将这几人驱逐出去后,谢见君仍是想给余下那些妄图瞒天过海的考生一个机会,便面对着众人高声说道:“即刻起,尚未入贡院的学子,可再把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和随身携带的竹篮检查一番,若再查到有舞弊之人,必严惩不贷!”

  此话一出,自是有人不为所动,坦坦荡荡地挺身而立,等着搜子上前搜身,检查竹篮中的笔墨,但谢见君眼见着有几人,闷着头挤出嘈杂的人群,眨眼就消失在街道上。

  他临时加了一场二检,已入贡院备考的学子,也得勒令解发袒衣,索及耳鼻,府役和搜子们更是瞪大了眼眸,里里外外反复地搜,就怕放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学子入考场,被知府大人抓个正着,株连到自己身上来。

  然在二检时又搜出作弊考生数十人,临时弃考者更是近百人,贡院外被丢弃的蝇头小卷堆积于墙阴路隅者,不计其数。

  经此一事,监考也格外严格,府衙巡考的次数,较之先前密集了许多,众人的神经似是一瞬间都紧绷起来。

  头一场考试结束,考生们前脚刚踏出龙门,后脚便开始抱怨,那府役后脑上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分明只是稍稍活动下腿脚,就被迎面厉声呵斥一顿,即使是去茅厕解溲,亦有两名府役相伴跟着,还直勾勾地盯着人小解。

  但好在贡院里提供的吃食,可比过往几年都熨帖多了,热腾腾的荠菜肉饼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沾着鲜甜滋味,谢见君特地嘱咐聘来做饭的婆子们给煮了鸡蛋,听着考场上有人“咳咳咳”一个劲儿地直咳嗽,半下午还熬了梨汁,小火煨着,只要招手就会送到号房来,就连考生们喝的水,都是滚开几遭的热水,或者晾凉的凉白开。

  要知道,这些学子之前在贡院考试,吃的是能硌掉牙的石头饼子,喝的是数年不曾清理过的水井里,直接打上来的井水,年年都有考生在考试途中生了痢疾,最终只得被迫弃考。

  第三场考试,因着是两天一夜,需要在贡院里过夜,府役早早给号房里分发了棉被,棉被都是当年找裁缝做的,塞的也是新棉花,经太阳暴晒过,夜里睡起来暖烘烘的。

  除此之外,谢见君又请了扶元堂的大夫前来贡院坐镇,生怕有学子在考试过程中突发急症,误了救治的时辰。

  然没等到恶疾的学子,反倒是有贪食而脘痞腹胀的书生,得了大夫好大一碗消食的汤药。

  几天考下来,末了从贡院出来的人,一个个神采奕奕,纵然有题目答得不尽人意,哭丧着脸的学子,但多数人都是面色红润,脚步稳健,这哪里是来吃苦考试的,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还以为知府大人犒劳众考生呢。

  谢见君府试跟着熬了三场,学子们中间中袖时,他还得忙着秉烛阅卷,数日折腾,等着放榜之时,他反倒是又清瘦了几分,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至晃荡。

  云胡特地请了大夫前来给他调理身子,一日就要喝上好几茬补品,直补得他火气旺盛,在府衙处理政务时留了鼻血,这可吓坏了同处一处的陆同知,当即就要去寻大夫。

  谢见君好说歹说地将人劝住,说自己无事,只是天干气躁。

  他哪里好意思说是被小夫郎流水般的补充填得心气太旺,但即便已经找到理由搪塞过去,但仍有“知府大人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哪怕是身体抱恙,仍是力疾从公”的流言传了出去。

  百姓们感念知府大人的付出,谢见君抱着大福上街采买时,都会被小贩不容拒绝地往他怀中塞吃食,弄得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哭笑不得地给送去银钱。

  某日,执着于给自家夫君补身子的云胡,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将将熬好的焦黑汤药入书房,谢见君正伏在书案前临摹字帖,当即被这冲天的苦涩劲儿熏得头晕目眩,阵阵作呕。

  “云胡,我不能喝了,这玩意儿再喝下去,我真得没了不成!”他都留两回鼻血了!

  “不行!”如今的小夫郎,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福水村,对谢见君百依百顺的怯生生小可怜了,他将人强按在椅子上,舀起碗中的汤药,轻吹两下就要往自家夫君嘴里塞。

  谢见君拗不过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按着灌了一整碗黢黑黢黑的药,苦得眉头都皱成一团。

  “来,张嘴!”云胡从袖中掏出块饴糖来,拨开薄薄的油纸,塞给他。

  “一准可要闹了..”谢见君认出那饴糖是昨日他刚给大福买的,翘着嘴角笑道。

  “无妨....”云胡老神在在地又从袖中摸出一块,随手撂进嘴里,“大福还不会数数,不知道你给他买了多少,偷吃一两块他发现不了的。”

  谢见君闷笑出声,只觉得这话听起来甚是耳熟,好似满崽小时候,云胡也是这般偷摸给他喂栗子,就只为了哄他开心。

  他好半天才止了笑意,蜜津津的糖在口中化开,驱散了汤药的苦味,连带着心里也煨着甜。

  “对了,云胡,你之前帮我打听的事儿,可有动静了?”

  云胡闻声,咯吱咯吱猛嚼了两下,将糖渣咽进肚里,“有了有了,我今早听铺子里的伙计说,城西那块儿有一片地,盘踞着老城中家境贫寒的百姓,他们的房子大多年久未修,很是破旧,有些都已经没有人住了,你若想要都拆了,改建成廉租屋,选那地方,应该没什么问题。”

  繁琐的府试过后,廉租屋的事儿就要提上日程,谢见君对府城不甚了解,故而托云胡帮忙,趁着甘盈斋做生意时,跟城里老人探访一二。

  刚得来消息,转日,他便跑了趟腿,前去瞧了瞧情况。

  这城西,要论地理位置,并不算偏僻,大抵因为住在此处的人,多数都是云胡所说那般努力讨生活,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谢见君刚刚拐进小巷子,就被眼前的破败之像,惊得拔不动腿。

  盎然的春意并未给这里带来任何生机,这些老屋经历过一岔岔岁月的洗礼,早已是断壁残垣,有些屋顶都塌了半截,还有人将就住在里面。

  即便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潮湿石缝中滋生出来的青苔,满墙肆意横生的藤蔓,和那一个个从屋中院里走出来,神色麻木,眼神空洞的人,依旧让谢见君如鲠在喉,连句苍白的话都说不出来。

  从城西回来,他便一刻不停地草拟了拆迁的公示。

  此番拆迁,他决计用银钱和屋舍两种方式,来弥补城西百姓的损失。

  凡要钱者,就以所在屋舍的面积为标准,按照一定的赔偿比例,兑换成相应的银两;而至于选择屋舍的人,则是在改建廉租屋后,重建他们的房子,在外赁居的这段时日,每个月也会提供最基础的掠房钱的补贴。

  在与陆同知等人仔细调整过这部分的补偿后,谢见君便安排府役一家家一户户登门告知。

  自古以往,拆迁难免都会引发官民之间的矛盾,通过府役带回来的百姓的反馈,他也在不断地根据百姓需求,去调整补偿的政策。

  大多数百姓,在城西住了几辈子,别说是修缮屋子了,每日拼死拼活赚来的银钱,堪堪只能保证温饱,故而,乍一听知府大人要拆他们的破屋舍,都愿意拿钱的拿钱,赁居的赁居,原因无他,也是谢见君这半年多来给自己搏下的好名声,众人相信,他不会坑害自己。

  更重要的是,改建的廉租房,只要符合低保的要求,他们就能以低于市价数倍的掠房钱,租赁回来,哪怕地契上写的不再是自己的名字,但比起吃不饱穿不暖住的还差,谁又会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遂,拆迁的公示一贴,众人可谓是一呼百应,陆陆续续地去府衙交接了钥匙,可就有一家,愣是咬紧了牙关,死活不买账。

  谢见君去东云山查看种地情况,顺带送满崽去桐坞村采买苹果,回来时,人刚过城门口,宋岩扣着自己腰上的佩刀,气喘吁吁地前来报信,

  “大人,不好了,那老丁头拿着麻绳,说要在咱们府衙门前上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