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 马车缓缓地驶入上京。

  临行前,谢见君特地去县衙给许褚开了进城的路引,打城门口过时, 守卫见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只草草看了眼文书, 就将他一行人放行了。

  “先生, 您瞧他们家的绿豆糕, 每回云胡来买, 都要排好久的队...还有那家的猪肉脯,刚出锅的时候,油香油香的,来得稍晚些就卖没了..”。

  马车里,满崽兴冲冲地指着沿街的商铺, 跟许褚一一举荐道,“上京有可多好吃的东西了, 好玩的地方也有好多, 等着都让阿兄带您去!”。

  “好好好...”, 许褚捋着花白的胡须, 笑呵呵地感叹道,“在村里待了大半辈子,没想到这黄土都埋到胸口了,我还能来天子脚下看看, 就算是让我现在一头栽倒,此生我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满崽年纪虽小,但也懂得这“黄土埋到胸口”是什么意思, 他扯扯许褚的衣袖,待他看向自己, 便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先生,您就在我们家安心住下,我和云胡,阿兄都盼着您老人家能够长命百岁呢!”。

  闻声,谢见君很是欣慰,想着满崽如今也懂事了,正打算回头买只他念叨一路的符离烧鸡,好犒劳犒劳他,冷不丁这小崽子话锋一转,半个身子贴到许褚跟前,用自以为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低说道,“先生,有您在,从村里回来的这一路上,阿兄都不敢凶我了!”。

  这话说得讨巧,许褚听了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细密的皱纹弯成了两把蒲扇。

  “小兔崽子…”谢见君暗暗笑骂了一句,什么烧鸡,毛都没有。

  马车缓缓又走了一刻钟,停在一处小宅前。

  谢见君搀扶着许褚下马车,这一连数月不在家,进屋时,院子里落满了尘土,乍看下去,显得有些荒凉。

  “先生,这宅子是学生初来上京时租来的,地方稍稍窄仄了些,还望您莫要嫌弃。”

  许褚拍拍他的手背,缓缓道,“我来上京,都是托你的福气,这一把老骨头了,没被嫌恶,还能被自个儿学生接来这繁华之地,便是住草屋吃糠野菜,我也知足。”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您待我有知遇之恩,理应是我来照顾您...”,谢见君将他扶进了西边的卧房里,让其先行在屋中休息片刻。

  打从上京走时,这间厢房就已经早早收拾好了,家具陈设都翻了新,连被褥和床铺也是现做的。

  现下屋中闷了几个月,闻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紧跟着进门的云胡,便将所有的窗户都敞开。

  趁着这会儿日头还盛着,他把新棉被和床褥搬到院子里,搭在竹竿上,这在太阳底下晒个大半日,夜里睡得肯定踏实。

  谢见君同车夫结算清了这几个月的租赁费后,带上满崽,去城东买了他惦念着的烧鸡。

  刚回来头一日,几人舟车劳顿,都累得不行,就着饼子米汤,分食了两只烧鸡后,便歇息去了,至于行李,和从福水村带回来的杂七杂八的吃食,就先堆放在院子里,只等着明日缓过劲来再收拾。

  许褚日常需要用的东西还得再仔细添置,杂草丛生的院子也须得打理出个正经模样来,这断断续续地忙了数日,等到季宴礼带着季子彧回京,又是七八日过去了。

  ————

  起早,谢见君挑了几样从各地买回来的特产,依着和季宴礼约定的时间,二人在尚书府门口碰头。

  经由小厮通报,说是府中贵客尚未离开,秦师爷亲自迎出门,引他们俩先去偏厅等候。

  “见君,我此行回衢州见着沅礼了,他都已经不劳心劳肺地读书了,人还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也黑了不少,啧..”,季宴礼轻呷了一口清茶,从桌上抓起一把果子,递给旁边正襟危坐的谢见君。

  谢见君接过果子,握在手里把玩着,听季宴礼打趣好久不见的宋沅礼,不禁莞尔笑道,“这跑商也不是什么轻快活儿,有时路途离得远了,夜里就得歇在山林子里,吃不好睡不好,还得提防着山贼,难免要辛苦些,况且沅礼身子骨本就弱...不过,有青哥儿同行,应是也没什么大事儿。”。

  季宴礼撇撇嘴,“这倒是...那小子就知道黏黏糊糊地追着青哥儿,跟个狗皮膏药一样...”。

  秦师爷立在一旁,抿嘴笑出了声,“小季大人,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人一旦有了家室,难免就是更惦记着家里人,您瞧咱小谢大人,每次从府上离开时,不都得去买些小东西,回去哄夫郎开心?”。

  谢见君被说得有些脸红,“秦师爷莫要调侃我了,东西不贵重,我只是怕内子在家闲着无聊,想给他添个乐子而已,就这,还被训乱花钱,说要收走我的月例银子呢...”。

  “谁要收你的月例银子?”,身后忽而响起略带威严的声音,谢见君忙不迭起身,同季宴礼齐齐拱手行礼。

  “既是在府中,就不用行这些个正经礼节,都起来吧。”,师文宣满面慈容地将二人托起,笑呵呵地问道,“刚才聊什么呢,竟把咱们状元郎说得脸都红了?”。

  秦师爷先行上前回话,“是下官在这儿逗趣小谢大人,同家中夫郎感情深厚伉俪情深呢。”。

  “你这老东西,惯会挑着脸皮最薄的人..”,师文宣轻笑着嗔怪了一句,而后将几人都带回了书房。

  照例问了问这段时间回乡省亲的情况,得知俩学生都一切安好,他便也放下心来,刚要为八月正式入仕的事儿叮嘱谢见君和季宴礼两句。

  “宴礼哥哥!是宴礼哥哥回来了吗?”,一身着明黄襦裙的姑娘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书房,犹如一束艳阳,霎时照亮了有些昏暗的书房。

  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谢见君立时就垂下眼眸,余光中瞧见一旁的季宴礼,刚才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慵懒模样,现今身子绷得跟块木头似的,连神色都带上些不自然。

  “没大没小,成什么样子..”,师文宣故作严肃地呵斥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这突然进门的姑娘,并无什么怒意。

  师念往季宴礼身后藏了藏,借由他高大的身形挡住自己,良久,才颤颤地冒出个脑袋,“爹爹,不是我要找哥哥,是祖母甚是想念他,得知他来府上,特地让我过来给您通传一声呢。”,说着,她扯了扯季宴礼的衣裳,“哥哥,你同祖母好几年不见了,你也很想她,不是吗?”。

  “念念,别闹...”。季宴礼将自己的衣袖,从不情不愿的师念手里拽出来。

  谢见君离他二人最为相近,只稍稍抬眸,就能瞧见季宴礼看向师念的眼神中,噙满了温柔,说话时的语气,更是软得都能滴出水来。

  “既是母亲的意思,宴礼,你便随她去吧。” ,师文宣无奈地摆摆手。

  话音刚落,季宴礼就被师念拽出了书房,要不是谢见君反应快,迅速往旁边躲开一步,恐怕自己都要被一并带走。

  他堪堪稳住身形,心里正对这事儿疑惑着呢,就听着师文宣骤然清了清嗓子,

  “见君,你手里的免田税册子还没有递交上府衙吧?”。

  “回先生的话,还不曾上交,”,他立时回道,律法规定,进士可免两千亩的田税,此番回村省亲,只将其中一小部分给村里人分了分,其余的都还没有安排。

  “既是还在自己手中,就谨慎些,你如今入仕,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可适当收些礼,施些恩惠,不影响自己的声誉,也不至于会得罪人...但凡事都要有个度,切莫贪图眼前的一时富贵,断了自己的前路...”。

  师文宣这话说得明白,仿若就怕谢见君听不懂似的。

  也难为他这般谨慎,在官场沉浮多年,他见多了寒门学子一朝高中,初入仕途被心怀不轨之人,以权势诱惑,为其利用,从而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他不想费尽心思打磨出来的两块璞玉,走上自取灭亡的死路。

  谢见君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拱了拱手,以表自己的决心,“先生教诲,学生定当牢记,不负先生之期望”。

  师文宣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抿了口茶继续道,“你现在住的宅子,离内城虽算不上太远,但也不好日日步行去上朝,我让秦师爷给你置办了马车,车夫你自己来挑,用着顺手就行,往后这上下朝由马车接送便是,为官者,也得有为官者的姿态。”。

  “是”

  虽说当初拜入这位尚书大人的门下,有二者各取所需的目的所在,但如今谢见君听着师文宣事事为自己谋划,连出行这样的小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还照顾着自己读书人的气节,一切恩惠都掌握在他能接受的尺度里,心底不免有些触动,故而在离开时,他深弓着肩背,行之以大礼,而后才缓步退下。

  *

  送走谢见君后,秦师爷去而复返。

  空寂的书房里,

  师文宣捧着小厮刚换的新茶,轻啄了了一口,“宴礼还在母亲那里?”

  “老夫人要留小季大人在府里用膳,怕是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身了。”。

  “也罢…”他搁下茶杯,望着地上那谢见君提来的土产,“见君将他开蒙的老师也接来上京了?”

  “是,我听底下人说,是那老师无儿无女,年纪又大了,咱小谢大人才接来这里,想给他养老送终。”。

  “倒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师文宣嘴角微微上挑,当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大人慧眼如炬,从那么多学子里,一眼就挑中了咱小谢大人。”,秦师爷谄笑着恭维道。

  “也是他自己争气,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便是付多少心血也无用…对了,宴礼还跟他爹僵着呢?”

  “可不是呢,小季大人气性可真大,逼着季大人主动登门,想寻个台阶下,他却是见都不见,若不是八月入仕,恐怕这会儿还在衢州呢!”。

  师文宣叹了口气,“这俩人都是倔脾气,往后可有的闹了…”。

  “是呢”,秦师爷附和道,似是想起来什么,他微微躬身,将声音放得极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您收季宴礼为门下弟子,可是想接机拉拢他?我听说,季大人那边投靠了……”。

  师文宣斜睨了他一眼,秦师爷未说出口的话悉数都咽回了肚里。

  “知奕啊,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看似是再温和不过的语气,秦师爷后背却蓦然冒起一层冷汗,他连忙转至案桌前,跪地俯身,“是下官失言,请大人责罚。”。

  师文宣一时没有理他,半晌,才缓缓说道,“起来吧,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叫旁个下人看到了,想什么样子。”。

  秦师爷这才敢颤颤起身,退至一旁默默研磨,再不敢胡乱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