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动风云的清明书院“院长”原来并不是真正的院长, 是批了他皮囊的旁人。

  而司徒清渊本人甚至早已经死了。

  这消息有点太炸裂了,连容秋最开始知道的时候都被炸得找不着北。

  而修仙界的其他人更是比容秋还要知道“司徒清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分量。

  ——司徒清渊死了?

  天下七宗之首的鸿武宫前宫主,司徒清渊竟然死了?!

  薛羽看着忽然安静如鸡的弹幕, 有些意兴阑珊地跟容秋磕牙:“吵架嘛, 就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 挑着别人的错处互相攻坚, 谁错的多谁就输了。”

  之前遍地都是软柿子, 那些人满可以暗戳戳拱火。

  可是现在涉及到司徒清渊, 涉及到司徒清渊背后的鸿武宫,便如一座大山笼在头顶, 魑魅魍魉再不敢说话了。

  毕竟修为高深的大能能够透过遮罩,看到匿名背后的人。

  他们也怕自己再为这位杀人凶手说一句话,在鸿武宫的眼中就会变成杀害前宫主的帮凶。

  【这人他娘的谁啊?竟敢假扮司徒清渊?!】

  【我知道!他是九门世家排名第九的松江府江家!这一代家主的长子, 江潜鳞!】

  【九门世家?这是什么不入流的排行榜?不是只有天下七宗吗?】

  当世贤才虽如过江之鲫,仙门世家林立, 但与头顶的天下七宗相比,还是黯然失色。

  许多人连有这个排行榜都不知道, 自然更不知道排行榜最末的那家有什么儿子孙子。

  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此时竟有杀害鸿武宫前宫主的嫌疑,不禁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也不为别的, 主要是两人的修为境界之悬殊, 除非是司徒清渊攥着这个小金丹的手,主动往对方的剑刃上撞, 不然实在难以想象一方巨擘能死于其手。

  江潜鳞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在看到司徒清渊的尸身时神情凝滞了一下。

  紧接着, 他向来无波无澜的目光中竟带上点讥讽的了然。

  这样的反应在他人眼中,已经和默认没有区别。

  与薛羽他们的疑惑相比, 颜方毓看起来好像并不意外马甲之下是这一张脸。

  “你江家手握地下水脉图,魔宫消失的这百年,点过多少个灵眼?”

  颜方毓一连吐出十几个仙门名字,目光飘到江潜鳞身后那些为他掠阵,但此时此刻已是强壮镇定的修士们身上。

  “贵派们驻扎其上,私吞地底灵气的时候,你的‘还灵于天地,众生共享’又被私心挤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颜、颜仙君……”

  被点名的仙门子弟冷汗如瀑。

  颜方毓清喝道:“还是说别人的就要还,你们自己的就不用吗?!”

  他舌绽春雷,立刻便见了效果。

  除了江潜鳞,对面的其余人灵力尽失,如下饺子般哗啦啦地从天上掉下来,被早就守在一旁的修士绑了起来。

  江潜鳞还立在半空中,肆虐的灵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布料裹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躯,像一根永不摧折的瘦竹。

  “那仙君待如何呢?”

  角色倒转,此时此刻,他在风中说出庄尤曾吐出过的句子。

  但不等颜方毓说什么,江潜鳞便又自语般答道:“……来不及了。”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层层叠叠的法阵下又是一阵神光翻涌。

  叠加在一起几乎看不出阵纹的法阵高高鼓起一块,好像里面正有什么东西想破阵而出,连最高处的法阵都被撑薄了一层。

  【等等,那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容秋定睛一看,法阵最高、最薄弱处,在那浓郁灵气凝出的,液体一样的神光流转间,好像确实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人好像正被灵液绑缚着,做出向上挣扎的姿势,想要从阵法里出来。

  整个药庐都被笼罩在防御阵法里,就像个大蒸笼。

  而里面爆发的灵气,就像在蒸笼中不断翻腾的水蒸气。

  上汽的蒸笼里不会有活虾,阵法里也必定留不了活人!

  那人影就像是被按进油锅里的鱼,正发了疯地蹦跶着,想从倒扣在地的防御阵法里逃出来。

  忽然,蒸汽在他的挣扎间被挥到旁侧,从层叠的阵纹间露出对方的半张脸。

  容秋:“!!!”

  薛羽:“哎?!这人什么时候跑阵法里面了,之前不还在——等下,这不是他那个kappa弟弟……?”

  容秋:“是的啊!”

  没错,那不断挣扎的人影赫然就是江游!

  他身上还有之前被容秋和颜方毓一起揍出的血污,脸还肿着,边拖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嗷嗷大哭,边狗刨似的向上扒拉。

  ——不愧是老婆都夸过的天生感气之体。

  不仅在噬灵法阵里能不被吸死,连身处浓郁灵气之中也不会爆体而亡!

  但这是干嘛?他为什么在防御阵里?

  难道江游是我方打入敌人内部的内鬼,之前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扰乱自己大哥的视听?

  “真是兄友弟恭的家庭关系。”薛羽感叹。

  “大哥——大哥呜呜呜,放我出去——!”

  江游闷闷的惨叫声从阵法里传出来。

  江潜鳞的眼珠些微朝脚下的弟弟转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看向了颜方毓。

  “颜仙君无法判我。”他笃定地说。

  颜方毓缓缓道:“你把自己与胞弟的因果钉在了一起。”

  薛羽:“竟然如此……!”

  容秋:“这是什么意思?”

  薛羽扬声问岑殊:“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容秋:“……”

  雪豹的脑袋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了一把。

  江潜鳞微摇了摇头:“不是胞弟,只是同父异母。”

  “但好在父亲血脉强盛,我与阿游的血脉也相亲。”

  “咱俩当然亲近啊——!大哥!大哥!你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弟弟——!”江游忙不迭说道。

  他们正踏空悬于一直不断震颤着的阵法之上,隔着厚厚的法阵,脚底下的江游涕泗横流,像是正溺在水中的人,不断想向水面上的江潜鳞靠近。

  但那些凝实的灵流却像一团团海草,缠在他身上,将他往水底拽去。

  灵风将江游的衣衫吹得凌乱。

  松散的衣襟掀开一点,容秋看见有金色的光点钉在他的胸口大穴上。

  再仔细看,露出的手腕、小臂上也有。

  他指给薛羽看,又惊呼:“江泥鳅身上也有!”

  说话间,那金点好像长长了半寸,隐约从两人衣衫下露了出来。

  像一根根钉穿肢体的金色长钉,看起来有种无端的悚然。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把他们两个的因果钉在一起”?

  容秋知道老婆的“审判”。

  就是将人生前身后业障功德相叠加,业障太多便难逃一死。

  难道说江潜鳞做此邪法,就是让两人的业障功德混杂在一起,因此审判不清到底是谁该死?

  天道从不错判,所以两个钉在一起的因果让颜方毓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颜方毓瞥了一眼在两人之间穿过的灵流。

  那些半透明的金线甚至能视防御阵法于无物,在半空中隐隐构成了某种奇异的阵纹。

  “血脉相容的亲弟……呵。你想要他的什么?根骨?天生感气之体?”

  虽是问句,但颜方毓的语气几乎笃定。

  “……我有预感咱们需要外援了。”薛羽喃喃。

  他拿出灵璧call转播台的澹台珏:“澹台兄快摇点你们的人过来!……我也不知道要几个,那边留够能运转的人,其他都过来!”

  听见颜方毓的话,法阵里的江游愣了一下,顿时被灵流往下拖了数尺,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又挣扎向上。

  “这……这是什么意思……?大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游不敢置信地颤声问:“什么我的根骨……我的…天生之体?”

  江潜鳞没有答话。

  这回甚至连眼珠也不曾往他那边转去一下。

  此时此刻在江潜鳞眼中,江游似乎也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对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人,江潜鳞无所谓什么爱憎,好似人与一个不会说话的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仙君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图费口舌?”他对颜方毓说。

  “我只是说给你除之外的其他人听,”如果不看颜方毓冰冷的眼神,他解释的语气可以说是温柔的,“那些被你耍得团团转的人,是否知道你舌灿莲花允诺了他们那么多好处,到头来也只是给你与亲弟换命的邪术做嫁衣罢了。”

  颜方毓字字清晰地说:“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就是为了借助灵湖的澎湃灵力冲击,将你弟弟的一身根骨换到你身上。”

  “余下的灵力呢?还能有两成吗?”

  “……什么?什么?”

  法阵里的江游简直是懵了,连挣扎都忘了,呆愣愣地被拖入了灵露神光里。

  战场边被绑成一团的入侵修士自然也听见了,顿时对着天上的江潜鳞破口大骂起来。

  几句话的功夫,江家的祖坟在他们嘴里俨然已经被掘地三百尺。

  这样的前因后果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那么大阵仗,死了那么多人,结果只是为了这么一个有点可笑的原因。

  反倒衬得之前那阵轰轰烈烈的,要将魔族重新打入地下的势头有些愚蠢可笑了。

  澹台珏终于安排好转播台的工作姗姗来迟,正好听了个尾巴。

  天枢宗不借助外物,没有本命法器,只凭风而立。

  她站在高处将阵纹走向收入眼底,然后顶着灵风落到容秋他们身边:“确是邪法。”

  “观其纹路走向,有吞并、置换的意思。”

  所以说,江游竟是被江潜鳞这个亲兄长亲手关进法阵里挨蒸的?

  容秋也忍不住发出薛羽的感慨:真是兄友弟恭啊!

  容秋本来以为凭江潜鳞的性格,纵使屎盆子扣得满头都是,但只要不耽误他正事,他依旧是懒得辩解一句的。

  却没想到他开口了。

  “我换得先天之体,剩下的灵气足以让你们受益,又不至因灵力太盛而爆体而亡,何乐而不为呢?”

  江潜鳞用一种“你们是该谢我”的傲慢语气说道。

  这一瞬间,他的神情与之前在大事史课上大放厥词的江游有种微妙的相似。

  这两兄弟一个张扬一个内敛,教过两人的清明先生,以及从前在江家给子女们开蒙的师父都叹过气。

  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性格能这样天差地别?

  原来其实并没有天差地别。

  他们骨子里那种“不明白世界为什么都不为我奉献”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但真是为我做嫁衣吗?我与你们又有和不同?”江潜鳞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末尾时还带点轻颤,“不过也是……他人嫁衣上的一根绣线而已……”

  此时江潜鳞身上的金色长钉已透出身体三寸有余,将他穿得像个没脱外皮的金色大栗子。

  金光之下,愈发衬得那人面如纸白。

  换骨到底是怎样的容秋不清楚,但看起来江潜鳞并不太好受。

  脚下的阵法鼓阵,好像整片灵湖都从地底深处转移到了地面药庐,又被无数层防御阵法扣住,形成一个大水泡。

  这水泡好像就快要被浓郁的灵气胀破了,从边缘缝隙里露出的那一丝丝灵气也足以卷起呼啸的飓风。

  除了颜方毓和江潜鳞,其他修为也并不算低的修士也不得不飞远一些,避开风头。

  风声太吵了。

  容秋不确定有没有江游的惨叫声被卷在里面,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这副对江游来说生而无用、甚至可以说反而是个坏事的先天根骨,此时不知是否能庇护他最后一刻。

  颜方毓引着他的话:“那你又是为谁做嫁衣?你杀不死司徒清渊,江家也做不到,是谁杀了他?”

  江潜鳞刚要说话,忽然神情一凛,倏地低头向脚下阵法看去。

  半透明的金线无风自动,像是另一头有什么东西在牵引。

  阵纹下的神光波动了一下,从里面探出江游挣扎求生的手。

  “大哥……大哥……!”

  一个圆墩墩的人影从灵海中咕噜咕噜地浮了起来。

  容秋震惊地发现此时的江游比刚才胖了不少,本来匀称的四肢就像个发酵地面团一样吹了起来。

  经络被闪着五彩神光的灵气盛满,像一条条小蚯蚓蜿蜒在他身上,撑得他的皮肤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就要被一根根钉在他周身大穴的金色长刺刺穿了似的。

  容秋有点缺德地想,他现在看起来比他哥还像个金色大毛栗子。

  得知了江潜鳞的用意,江游好像一下子不太敢继续求救,只好六神无主地唤着“大哥”。

  他圆睁的双眼里溢满了恐惧,好像还不太甘心就此沉入湖底。

  江潜鳞终于纡尊降贵地垂下眼睛,看向自己脚下不断挣扎的亲弟。

  “你如此敬重、爱戴大哥,自该愿意……为大哥增进修为进一份力。”他轻声说着,目光无悲无喜。

  “愿意!我当然愿意!”江游急忙说道,“但、但不该是这样的……!”

  江游惶然地想着,他之前听从江潜鳞的吩咐,做了那些损人利己的事,都是为了让自己大哥吸上这一口灵气。

  他愿意,是因为损的是别人,并不是愿意自己给江潜鳞做垫脚石!

  “为何不是?”江潜鳞仿佛是真情实感在不解。

  就如同数月前在大事史课上,江游也是真实不解为什么他那些愚蠢的同窗们,会觉得魔族被解救上地是一件好事一样。

  江潜鳞说:“你天资极佳,却兀自荒废。不若将一身根骨剥给大哥,大哥承你一份情,来日破界飞升,修仙界诵传我名姓时,自也会有你的一方名姓。”

  修炼一途上,努力纵然重要,可越上爬,努力所起的作用就最小。

  能挤上那条通天之路的人,无一不是需要天资与勤奋并驾齐驱的。

  江潜鳞就算把自己卷死,凭他的资质根骨,便也注定了不会成为站在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因此他早就明白,想要站在那个不胜孤寒的最高处,便只能先换得一鳯份好资质。

  恰巧,老天给了他一个资质绝佳的弟弟。

  血脉相亲,仿佛一个天生就该被他吞并的素材。

  江潜鳞要吃了它,与吃一粒丹药、吞一粒灵石里的灵气没有区别。

  战地记者薛羽翻了个白眼:“梦做得够大的,还破界飞升。”

  容秋也跟着愤怒:“就是,我老婆都还没飞升,他算个屁!”

  “我师父都还没飞升,你老婆算个……什么小饼干!”薛羽在容秋的怒视中改口。

  但相比起观众们,江游自己此时却是如坠冰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为刀俎人为鱼肉的时候,江游只觉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可当他成为刀下之鱼,被他人操控命运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忽然懂得了那些弱小口中的有心无力之感。

  就算江游阵法学学得稀烂,也能看出自己是被扣在底下那座大阵的阵眼上。

  此时此刻,千万石重的灵气神光缠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将他往下拽去。

  求生的本能令江游不断向上游,终于挣扎到阵法附近时,却更像是匍匐在江潜鳞的脚下。

  他大哥高不可攀,他就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一直仰望着他,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

  “我、我……”他嗫嚅。

  也许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人总会有些顿悟。

  此时的江游便在想,他的先天感气之体真是好事吗?

  就是因为他生而引气,才会从一众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受到父亲的青睐。

  他才能凭借着根骨从十三少爷一跃而成江家的二少爷,从小受长辈夸赞,同龄人羡艳。

  他想,如果他是个根骨普通的孩子会怎样呢?

  他的亲生母亲也许会像其他几个侧室一样还好好活着,而不是因为曾生出过一个天生感气的孩子,而还没出月子就再度怀胎,结果一尸两命。

  他也不会被养去江夫人膝下,不会得到父亲的溺爱。

  他会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普普通通地长大、被逼着刻苦修炼。

  这样的话,也许此时他也会像他们一样筑基了,而不是吃着乱七八糟的补药也勉强只是个练气后期。

  而他的大哥……他最爱重、尊敬的大哥,也不会想要他的根骨。

  这么多年来,江游以为与其他众多兄弟姐妹相比,自己在大哥眼中是最特殊的一个。

  可此时才发现,大哥待自己“不同”,也许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换来他身上的根骨……

  江游累极了,他已经筋疲力尽。

  他脱不出身下浓郁灵气的纠缠,也突不破头顶层叠施加的防御法阵。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这是江游以前自己说过的。

  过去的刀打着旋向现在的他挥了过来,将要以此结束他的生命。

  就这样吧……心底有股无名的火在烧,但他已经挣扎不动了。

  天经地义。

  他弹动了一下躯体,就像溺水的人吐尽胸肺中最后一口气,然后僵住四肢,被灵流绑缚着向下沉去。

  “——江游!”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劈入他的耳孔。

  江游下意识瞪开眼睛。

  他转过颈子,与一双清亮的眼睛撞在一起。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而眼睛的主人身上好像永远带着未被驯服的野气。

  ——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江游的第一反应是: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正经叫我的名字。

  容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江游。

  他把这归咎于不想看到江潜鳞那个讨厌的玩意儿得逞,也许还有一点点,是不想看到任何人——哪怕是跟他不对付的敌人,在任何不公面前就此顺服。

  “告诉他你不愿意!”容秋冷静地对他说,“你以前的口气比江泥鳅还难闻,我们少骂你了吗?”

  江游几乎整个人都陷入了泥沼一般粘稠的灵力中。

  本来他还剩个脑袋在外面,可刚刚那么一沉,便就剩一双眼珠子了。

  此时那双眼珠子看着阵外的容秋,本来几近空洞的眼神倏地攀上些他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半空中本来正冷眼旁观的江潜鳞忽然猛地颤了一下,一双不含感情的眸子也利剑一般朝容秋扫了过来。

  “有用嘿!”薛羽激动地拍着容秋大腿,“我就说咱们这个世界观是唯心的,快上,再给他一点来自于宿敌的心灵诘问!”

  “颜仙君。”

  江潜鳞又转首看向颜方毓,仿佛认定了直接跟容秋说话没一点用处。

  “换骨的阵法与…与此处其余阵法嵌套相接,阿游震于阵眼,阿游在,则阵在……若此术不成,此地灵气便也封之不住。”

  他面色苍白,声音略显虚弱,可那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却昭然若揭。

  薛羽:“什么玩意儿,又玩电车难题是吧?!我和你说这题材真的已经过气——”

  “我……我不愿意!”

  法阵中传来江游虽细弱却清晰的声音。

  江游脸色通红,不是因为法阵困得他太痛,也不是即将被亲兄长生吞活剥的恐惧。

  话脱出口的瞬间,好像一巴掌抽在过去的自己脸上,那感觉竟比在大事史课上尿裤子、被一群兽修耍着铲屎擦甲还令他难堪。

  在这种生死之间的千钧一发时刻,他好像福至心灵地明白了,那些以前被他瞧不起的泥腿子、下等人、畜生,他们穷极一生都在拼命去争的是什么。

  当他从“上等”里被更“上等”的人踢下去,也会不由自主地挣扎。

  那样子同样狼狈,不会因为他曾是“上等”而比别人好看几分。

  他伤仲永了十几岁的年华好像忽然震荡了一下,闲置许久的天生引气之体在吸收转化这些暴虐的灵气。

  两人身上的金钉蓦然大亮。

  半空中的江潜鳞忽然闷哼一声,好像被身上的长钉拉着往下坠了半丈。

  僵持了片刻后,又像折了翅的鸟儿一样摔落在防御阵法上,只与亲弟弟隔着无数层半透明的阵法壁。

  都修仙了,心魔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既然确实存在,顿悟自然也真的会发生在一瞬间。

  兄弟俩形势完全倒转。

  江游虽然还被锁在阵中,但陡然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

  “我不愿——大哥,我不愿啊——!”

  江游凄厉嘶吼。

  他身上的血管一根根爆裂,眼珠暴突,从眼眶里流出血泪,竭尽全力向着水面上的兄长游去。

  凭什么——凭什么弱小就要认命!

  他不愿,他也不要认!

  魔族能逃出地底,异修能随意出行,他怎么能输给他们!

  江游看不懂阵法,只是拼命撕扯着头顶的阵纹,身上的金色长钉一根根褪色脱落。

  长钉每掉落一根,江潜鳞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但他被像是被紧紧吸在阵法外壁上,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而阵法中的灵力也循着江游撕出的缺口想要喷涌出来。

  “我的妈呀!快快快、快想想办法!真的要炸了啊!!”

  “天枢弟子,列阵!”

  “…………”

  “……”

  江游能听见外面乱哄哄的喧闹声,但这都和他没有关系。

  一道、一道……又一道。

  为什么有这么多层法阵?为什么他还是冲不出去?!

  他已经没力气了,心中那团火也渐渐熄灭。

  ……结果到头来还是不行。

  残酷的事实总不是有了觉悟就能战胜的。

  “轰隆!”

  一团火球在他耳边炸响。

  没了需要对峙的人,半空中的颜方毓落到容秋身边,护体灵力张开,将两个小动物都拢了进去。

  还没等喘口气,只听又有人叫道:“里面怎么还有东西?!”

  第二团火球轰隆一声砸在阵法最薄弱的地方。

  混乱的灵气再次被搅得纷乱,神光中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怎么好像是只狗……是小白——不对!那只祸斗!”

  “小白怎么变得那么大?!”

  “啊啊啊啊你们这个药庐是群居房吗!里面到底有多少个钉子户啊!”

  “轰隆轰隆轰隆!”

  一阵狂轰乱炸的巨响,代替了江游撕裂阵法时的裂帛声,继续向扣在药庐上的防御阵发起攻势。

  “……等等!小白别喷火了!防御阵要被你喷炸了啊!”

  然而阵法中笼着的祸斗充耳不闻,他当狗时从未见过的火球像糖葫芦串一样一颗接一颗砸在防御阵上。

  法阵碎裂的响动就跟大楼承重墙开裂的声音一样清脆动听。

  “嚓”

  最后一道法阵还是寿终正寝。

  一只犬爪砸破裂口,紧接着一条两人多高的黑色细犬撞了出来,背上驮着一个虚弱的吴用。

  在灵潮爆发时,吴用本来是可以逃出去的。

  但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那只传说很是厉害、实际却连一个火团也没喷出来过的祸斗,还是咬牙冲回了屋子。

  祸斗掉马以后其实吴用就不怎么见过他了,但可能是因为今天的灵气格外暴躁,祸斗没有藏着,而是威风凛凛站在药田边。

  “快走!”吴用想去抱他。

  但祸斗灵巧地躲过去了。

  “咱们走吧!几位先生都说这次灵湖爆发非同小可,你肯定会死的!”吴用焦急地说。

  祸斗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还是不为所动。

  吴用还想再说,却突然地动山摇,地底灵气涌上来了。

  他下意识扑倒在地,将祸斗护在了身下。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死了,生命消逝之迅速,他连疼痛都没感觉到。

  但也可能是下个瞬间,吴用又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野中,有只巨大的黑犬仿佛遮天蔽日。

  药庐里的一切都被灵风吹成了碎片,他看见甄凡那尊笨重的炼丹炉在天上飞着飞着就碎成了齑粉。

  笼罩在他身上的祸斗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强横气息,一边吞食着灵气,一边像刚刚他扑过去压住小黑狗的姿态一样压在他身上。

  一时间吴用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原来人家上古神兽确实是很有分寸的,在这种危险境遇中一根毛也不会掉。

  ……结果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废物吗,呜呜。

  吴用被祸斗护着,但肆虐的灵风好像还是吹坏了他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浑噩间,只觉得身上的祸斗越来越沉,是灵潮将它越压越低,后者似乎也已经到了极限。

  “小白……咱们出去吧……”

  吴用虚弱地说着。

  祸斗将他埋入厚实的绒毛里,腾空而起,向上飞去。

  吴用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艘小船上,在暴风雨的海上颠簸航行,浮浮沉沉。

  时而露出海面,时而又被浪头卷入海底,轰隆隆的惊雷好像在他耳边炸开似的。

  “小白…小白……加油啊……”

  吴用神志不清地呢喃。

  不能再这么无用下去了……

  吴用藏在祸斗身上,在某一瞬间好像与它神魂相和。

  他身姿矫健地向上奔去,是那么强大、那么自信,一切阻挡他的东西都会在烈火之下化为灰烬。

  晦暗的前路被火光一点一点照亮,他猛地一扑,似是某种琉璃玉石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身上的桎梏遽然一松——

  “小白、小白我们出来了……!我们——哇啊啊啊啊!!!”

  那种视角要由下到上地仰望,阳光像融化的金子一样从头顶洒下来,衬得人庄严、神圣,宛如神祇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一道巨力把他打飞了出去。

  …………

  ……

  后来据薛羽回忆,他们三个——对,还加上已经溺灵气晕了的江游,和被术法倒吸同样晕死过去的江潜鳞。

  除了他们这几个或有奇遇的人之外,阵法内再没有一个活物。

  两人一狗,就像便秘忽然通畅一样,被那条砸出来的破口给喷了出来。

  稠的被颜方毓一巴掌拍了出来,稀的——哦对不起,是奔涌而出的灵流。

  灵流噗噗噗涌出,溅在天枢宗弟子仓皇间新结起的一层防御阵法上。

  薛羽:“啊啊啊啊——!”

  容秋:“啊啊啊啊——!”

  在场其他人:“啊啊啊啊啊啊——!!!”

  地底灵湖。

  它被一只狗给打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