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梓住入呼延云烈宫中已半月有余,宫里头传得风风火火,说王上这是对白梓有意,卫凌怕是难同之前那般好过。
再加上卫凌这段时日都没怎么出现在呼延云烈身侧,不乏有好事之人打听到卫凌跟前。
卫凌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着,了解他性情的人自是知道他并非谈论这些事的人,不了解他性情的,便以为人是因为被王上冷落,心中失意。
实则这些日子,呼延云烈对白梓确实多加照拂,怕人呆在自己宫中落人口舌,愣是给了个侍读的差事。
着实是离谱,皇子十几岁后便少有侍读跟随的,妄论呼延云烈这般年纪坐定天下的君王。
原本因为遣散后宫的事,朝堂众臣就已吵得不可开交,呼延岷因平襄王的缘由,巴不得呼延云烈不要留下子嗣,因而明里暗里也为呼延云烈挡下了些谏言。
当年呼延云烈因卫凌之死,差点在军中癫狂的往事也是传得甚广,因而若是卫凌也就罢了,如今却突然蹦出个来路不明的白梓,众人唏嘘之余也觉着呼延王心性不定,今日能为卫凌昭告天下遣散后宫、不留子嗣,明日又能为了另外的男子罔顾宫中的规矩,愣是要留个侍读在身边,实在是荒唐得很。
卫凌这几日近乎宿在暗卫营中,手把手教导赤与其它几个挑选出来的孩子武艺,与炙影约定比试的日子在即,秋猎的时候也近了,到那时也还要布置人手。
如今做了营首,不再只是听命行事的人了,事事都需亲为,活儿一下便多了起来。
“卫大人,可还有我需做好的地方?”歇息的时候,赤凑到卫凌跟前询问道。
“你天分高,学什么都比旁人快些,但暗卫往后不再是单打独斗的,需与同伴相配,因而有时需顾全大局。”卫凌认认真真的同赤说着,却见小人眼珠一转,吞吞吐吐地转了个话头问道:“卫大人的教诲赤记住了,只是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大人。”
“有事便问吧。”
赤咽了咽口水道:“就是…就是近来宫中传闻,卫大人与…与王上闹了变扭,是…真的吗?”
无怪赤想着打听,他已然得罪了炙影,投了卫凌的阵营,还帮卫凌劝着营中同期的暗卫一同拥护新令,若是…若是卫凌倒了,可要他如何在宫中自立?炙影真的会杀了他的。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卫凌道。
“怎么不关?”赤急了,“你若是…若是有什么好歹,我们也…难以自保啊。”
当然也不仅是因为如此,这些日子与卫凌朝夕相处,自然知道面前这人是一等一的好,性情温和却不软弱,武功高强又待人谦和,就同江湖中传闻的那种谦谦君子一般。
这样的人在宫里头这种吃人的地方,着实难得,打心里头,他也不愿卫凌被炙影压下去。
“不会央及你们。”卫凌淡淡的,一副全然不在意别人说了什么的模样。
“可…可我们也为你忧心啊,那日我分明见着王上是…待你极好的…”
卫凌拍拍赤的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做好自己的事,赢了炙影,才能让众人心服,暗卫营中的风气才真正得变。”
从暗卫营中出来,已是傍晚。
昭昭星野,坠入黄昏,晚霞染了半边天,映衬着金顶红门,令人不由地恍神。
卫凌忽然想起同呼延云烈回宫那日,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彼时他还踌躇不前,斩断不了前缘,也无法全然释怀,总怀着一丝不舍、一丝惦念,而如今,他却觉得自己当真是…
无比愚蠢。
说什么情真不切,一个白梓便能不攻自破,主子如今回想起与他说过的那些话,不觉得令人发笑吗?
“卫大人!”卫凌走在路上,原本打算回自己住处收拾几身衣裳,长住在暗卫营中,未曾想半途被刘胜叫住。
“卫大人留步啊。”
卫凌停住脚步,心头不禁一紧,隐隐在期待着什么。
“卫大人,老奴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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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凌冲入呼延云烈寝宫时,门口轮值的侍卫甚至来不及阻拦。
紧闭的门户“砰”的一声被卫凌推开,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恼怒,眉间紧皱着,目光紧紧擒住仰躺在床榻上,仅披着一件外衣,胸前大片的袒露,狰狞的疤痕若隐若现,发髻披散着,指间夹着酒樽的呼延云烈。
白梓跪坐在榻边,手里端着个白瓷坛,看样子是候在那随时给呼延云烈斟酒,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得他糟心得很。
卫凌径直走向白梓,夺过他手里的坛子摔碎在地上,飞溅的瓷片吓得白梓浑身一颤。
“你出去。”卫凌指着白梓道。
白梓露出个惊惧的表情,求救的目光投向呼延云烈。
呼延云烈已从榻上坐起,对白梓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
“是”白梓见卫凌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言,退到外边,合上了门。
殿中只余呼延云烈与卫凌二人。
呼延云烈拢了拢散开的衣物,面色疲倦道:“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主子曾说我往后在宫中出入自由,不必通报,这是忘了吗?”
呼延云烈笑笑,“自然不会忘,只是从前说了你也不听,如今却是听了。”
卫凌没心思同呼延云烈说这些,他指着碎了一地的白瓷坛道:“你可知里边有什么?”
“药酒而已。”
“药酒?”卫凌反问道:“你可知这是加了川楝子的药酒?川楝子有什么忌讳太医应当告知了主子,心脉受损服用此等烈药,不知哪日便会猝发而死,主子这是罔顾自己的安危,非要偏听偏信,无底线地宠着一个白梓吗?”
“许久未见,你便是来同我说这个的吗?”呼延云烈神色恹恹,不似很有精神的模样,“这些日子我想你得很,几次寻你都被挡了回去,若非刘胜将药酒的事告知于你,怕是难见你一面啊。”
“这是何意?”卫凌道:“主子是故意让刘胜这般说的?”
“否则你不愿见我。”
“呵”卫凌气极,他一听说呼延云烈听信谗言,用了白梓献上的药材入酒以舒缓病痛,却极有可能治标毁本,伤了身子,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一股脑冲到这,却得知皆是呼延云烈的计。
戏耍自己,看着自己不管不顾的癫狂模样,很有意思吗?
“主子既有白梓随侍,殿中也排布了一等一的暗卫,就无需卫凌在此叨扰了。往后还请主子莫要说这种玩笑话,便同那喊着狼来了的孩子,一次两次得人回应,次数多了,便无人再信!”
呼延云烈叹了口气,怪不得卫凌拿最叵测的恶意揣测他,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甚至如今碰着了卫凌软肋,明知他心底过不了白梓这一关,却仍不得不在外人眼里做出宠信白梓的样子。
他无颜以求卫凌宽宥,却不想卫凌因为这些事伤怀。
“别气了,仔细气坏身子。”说罢咳嗽了两声,卫凌当他故意惹自己心软,心中更是气恼,其中一半是气呼延云烈将他拿捏,一半是气自己事到如今还会心软。
“主子还要这般吗?”
呼延云烈不知卫凌何意,面露惑色。
卫凌握紧身侧的双拳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消磨你我之间的情分,何必如此?再有一次,往后便是连君臣都做不得了。”
“你以为…”呼延云烈顿了顿道:“我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
卫凌不语,自是默认了呼延云烈的说法。
半晌,呼延云烈嗤笑出声,自嘲道:“卫凌,我总算知晓你从前的感受。”竟是这般,叫人心酸之至,“从前你为我赴汤蹈火,全心全意为我做了那样多的事,我却一意孤行,将你视为叛徒,甚至于…”呼延云烈哽咽道:“甚至于要将你置于死地,你该是多痛。”
言及此,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呼延云烈苍白病态的脸上是浮上几抹异样的红。
卫凌本不愿再看呼延云烈,然而这咳嗽一声一声敲在他心头,叫他眉宇都快纠成一团。
余光瞥见那单薄衣衫里消瘦的身子,肋骨根根分明。
呼延王向来以骁勇闻名天下,马上欣长伟岸的身躯更不知令多少男男女女心驰神往,可如今,哪有当年六分的英姿飒爽?
卫凌忽地想到呼延锡和说给他的话,当年他被弥先生带往药灵谷,弥先生说主子天生王命,若不成王图霸业便无法为他救下自己。于是主子便日夜奔袭,一扫诸国,乃至在攻赵时被人钻了空子,一击穿心,几乎垂危,若非弥先生施救怕是难逃一死。
然而人刚醒不久,却又火急火燎地上了马背,不愿多耽搁一天。
锡和将军说,当年主子当着众人面道:“若非要成王才能救他,我便为他成了这王图霸业。”
彼时他无法想出这样的场景,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但如今…
他似乎能想出主子说这番话时的模样。
“主子…”卫凌刚要开口,身后便传来白梓一声:“王上,锡和将军来了。”
是了,还有白梓。
卫凌捏紧了身侧的双拳。
若说从前种种不过是他与主子之间的纠葛,那白梓如今的出现便如一把刀,横插在他们二人之间,叫从前的恩恩怨怨都显得一文不值。
二十余年的过往呵,抵不过一个横空出现的人。
“锡和将军已在外边等着了,王上…”白梓看了看卫凌的脸色,咬着唇道:“可需白梓伺候更衣?”
“不必了”呼延云烈扬手道:“卫凌,你来。”呼延云烈难得与卫凌相见,自然不肯放过一丝相处的机会。
然而卫凌却并非这般想,他只觉得呼延云烈的话仿佛把他置于白梓一般的位置上,堪比羞辱。
“我与锡和将军还有事需商榷。”言毕便往外去,不愿多一分停留。
“王上这…”白梓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仍是想借此机会与呼延云烈好生相处一番,谁知卫凌虽走了,呼延云烈却仍将他支开,仿佛刚才那一遭不过是为了在卫凌面前演出戏罢了。
卫凌一到前厅便见到了呼延锡和与段刻。
段刻的目光追着呼延锡和,见他出来也只是点头示意,而后便将视线收回,端端正正地站在呼延锡和身后,仿佛他的存在只因呼延锡和在此而已。
段刻对呼延锡和当真是上了心的,言语会迷惑人,但眼神不会。
曾几何时,他也同段刻这般,心心念念是一人,眼中也只容得下一人,只是他没能善终,但他盼着段刻能。
他见过段刻的从前,二人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也足以识得其为人,段刻这样历尽千帆却仍憧憬美好、心怀善意之人,理应善终。
“怎的就你一人出来?你家主子呢?”呼延锡和接过段刻端过来的茶水,细细地抿了一口,皱眉道:“这茶都潮了,怎的回事?王上宫里的东西都敢敷衍,这儿的宫人都是摆设吗!”
刘胜闻言,立马上前接过呼延锡和手中的茶水,捏出其中的茶叶碾了碾,确是潮了。
思及此,当下便出了一身冷汗。
见风使舵到了王上这儿,这若是存了另寻新主之意,可是造反的大罪!
“将军息怒啊,都怪奴才教导不周,让下人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刘胜跪下谢罪,自顾自地扇着自己巴掌,十成十的手劲儿,一下都没心软的。
呼延锡和没叫停,刘胜也不敢自己停,直到一张脸肿了起来,嘴角也出了血,卫凌于心不忍,劝了呼延锡和道:“刘公公也是无心之失,将军便饶他一回。”
“饶他?”呼延锡和看向卫凌道:“你可知他这一疏忽被旁人知道了要如何传吗?你可知道这几日你家主子是如何过的?当日去暗卫营找你无果之后,回来便咳了血,心口痛得整宿难以安眠。”
呼延锡和自然知道卫凌如今这么待呼延云烈皆是事出有因,无论是从前的辜负,还是今日的白梓,他都有缘由责怪呼延云烈,乃至对他冷脸相待。
但他毕竟是呼延云烈的堂哥,见不得自己弟弟受委屈,再者,呼延云烈总归是卫凌的主子,又瞒着卫凌将一身武功渡给了他,落得今日一个病痛缠身的下场,总归是还了卫凌几分。
卫凌听见呼延云烈咳血,面色一僵,转头急问刘胜道:“为何会咳血?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刘胜停了掌掴自己的动作,嘴里含糊不清道:“是川楝子…王上的药酒中加了这一味药。”
“即是知晓川楝子对他身子不好,太医院都无人阻拦的吗!”
“这…”刘胜踌躇道:“这药酒没有拿给太医院的人查。”
“为何?”卫凌不解。拿给主子用的药都要经由太医院的人查看,以防有所纰漏,为何这次就不查?
刘胜看了眼呼延锡和,得到授意后才说:“前几日王上咳血,心痛难耐,太医院皆是束手无措,白公子于是献出一坛药酒,说可缓王上病痛,未曾想里加了川楝子啊。”
“所以为何不让太医院的人查?”
刘胜见糊弄不过去,只得吞吞吐吐道:“王上说,既是白公子献上的便不必查了。”
“荒唐!”卫凌排桌而起,显然是气到极致。
说不清是更气呼延云烈不设防地宠幸白梓,还是更气他不将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刘胜甚少见卫凌动怒,顶着一张青青肿肿的脸哭丧着,看着也怪心酸。
“罢了,你先下去。”呼延锡和将刘胜支走,独留他与段刻,还有卫凌在厅中。
待门合上,呼延锡和才对卫凌道:“你可知你那主子为何做这些?”
卫凌不做声。他几乎从不与人提及呼延云烈,当下也不知如何回应呼延锡和的询问。
“若你不知如何说,我便换个问法,你觉着你主子此番举止皆只是因为白梓吗?”
卫凌没有否认,呼延锡和便当他已默认。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你那主子也是自己造的孽,如今算是自食其果了。”
卫凌望向呼延锡和,不知他何出此言。
呼延锡和故意顿了顿道:“依照你对你那主子的了解,他至于因为一个白梓失了身为君王的决断吗?”
见卫凌思索着,呼延锡和又道:“退一万步而言,即便如今在你眼中,以为他是因为白梓行为异样,你想过没有,为何是白梓?”
有些事,他若是不点明,卫凌那个榆木脑袋,同段刻一般,是怎么也悟不出的。
“若你不是觉着他将白梓视为了你的替代,又怎会如此气恼?”
卫凌如同被击中一般,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他是因为气恼主子将对自己的情谊,移花接木到了白梓身上吗?
“从前他是如何固执地误会你的,如今你也是如何固执地误会他,我身为局外人,没什么立场劝你释怀,作为他的亲属,亦无法公公正正地看待你二人间的关系。但有些话,我觉着还是有必要同你说清楚的,若你对他从前不信你、苛待你心存怨恨,如今是铁了心要还回去,那也罢。若你还愿同他继续走下去,便不要让误会生误会的,闹得两个人都无法善终。”
“有些事,不要等知晓了再后悔,于你,于他,都是这般。”
呼延锡和难得一下说这么多话,可见对这事是真的上了心。
段刻怕他心劳,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背脊。
卫凌听了呼延锡和的话,只觉得心里头越发混乱。
事事一涉及呼延云烈,他便无法淡然处之,总想想个透彻,却怎么也透彻不了。
“卫凌,你是不是不敢承认,你对你主子,已然生了爱慕之心?”
卫凌猛地看向呼延锡和,瞳孔骤缩。
半晌,他蠕动着嘴唇,却仍是没说出什么。
“没有…”他喃喃道。
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更笃定,他开口道:“不可能,我对主子…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呼延锡和暗想,他为了你可以不要武功、不要江山,甚至不要自己的命,如此还不足以消泯从前的恩怨吗?
卫凌不愿再陷入从前的境地。
那种不断地责问自己、不断地为他人找寻伤害自己的缘由,不断地付诸于信任又不断地被辜负的境地。
他是人,不是一块无情无欲的石头。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便如世间的机缘一般,转瞬即逝,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并为此倾其所有,你呢?也要如此吗?”
段刻见卫凌浑身紧绷,下颚显出了一条凌厉的曲线。
知晓他内心的煎熬,卫凌与他相似,都是不善言辞且防备心极强之人。内心固守的信念轰然崩塌,重新建起自然需要时候,逼不得的。
轻轻按了按呼延锡和的肩颈,唇瓣抚过人的耳垂道:“让他自己想想,莫要再逼他了。”
原本只是单纯地劝言,谁知呼延锡和忽地侧头,在段刻唇上落下一吻,一双美眸落到段刻眼中,叫人浑然忘事。
段刻还没回过神来,呼延云烈便已从后边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消瘦不少,从前贴身剪裁的衣物如今上身却是大了一圈。眼下有乌青,脸上透着病态的苍白,步伐也不如从前沉稳,有些许的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