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刻携着呼延锡和驾马远去,卫凌看着二人相拥的背影,心里头也稍感欣慰。
段刻经历了那样多的不堪,终究遇上了自己的那份美好,不由感慨道:“段刻总算有个好归宿了。”
呼延云烈听了只觉得些许荒唐。
呼延锡和可算不上什么好归宿。这人喜欢新鲜,但新鲜来的快去得也快。段刻这人他虽相处不久,却也看得出是个长情之人,这个人如同水火之差的性子,可未必得长久的了。
“是不是好归宿,还要看他的造化。”
卫凌自是知道呼延云烈心中所想,他也是自小与呼延锡和相识,虽知道人性子不坏,却也当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子。
叹了口气,默默将视线收回。
环绕了一番宫墙,看着这熟悉的四方天地,忽然心生些许惆怅。
时年晃晃,人世非非,蓦然回首才惊觉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从一座宫墙跨越到另一座宫墙,似乎一生的命运都要与这宫墙相连。兜兜转转,身侧站着的还是从前的主子,即便他如今的境遇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而他,仍是主子的暗卫,这一重身份似乎是他逃脱不了的命里枷锁。
路漫漫,前方的道还会同从前那般一路荆棘坎坷吗?身侧的人又是否已在岁月中褪去少年莽撞,沉淀出几分沉稳与厚重?
他并不知晓。
但他知晓的是,自己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卫凌了。插入木板的匕首即使拔出仍会在板上留下不可粉饰的痕迹。
无人可在经历了同他那般惨烈的过去之后,仍能当做种种难堪从未发生。他死过一次,理应更珍重往后余生。
他再不会将自己的所有倾注于一人之上。身为暗卫,他能做的并非只有保全一人。
卫凌望向呼延云烈,交织的情愫让人难以揣度。
呼延云烈心头一痛,却寻不出缘由。
他不愿深究,亦不敢深究,只佯装无意地对卫凌道:“走吧,陪我用膳。”
他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与卫凌亲近,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能说服自己,卫凌还在意他的慰籍。
那一夜的屈就是因为本该循序渐进渡给卫凌的内力因为横生的变故而不得不两次渡尽,以至卫凌因寒毒阴亏的身子与他雄浑质暖的内力相冲,不得不受他那质暖精气的引诱,半推半就与他亲近。
弥先生分明告诫过他,可他仍麻痹自己,卫凌甘愿亲近是因为释怀,是因为情谊,而非…欲望而已。
但他别无他法,欲望褪去,卫凌便还是君臣以待。经年的炙热与真挚,再也寻不到踪影。
他失去了卫凌的一部分,这个念头刚涌上来便被他压了下去。
不可能,卫凌不可能不在意他。
呼延云烈的话飘散在空中,许久没人回应。太监随从站得远远的,似也被二人间肃冷的气氛骇住。
卫凌没有回话,他看着呼延云烈良久,思绪已历数年,肉身却只是一动不动立于宫墙之下。
二人皆是一袭黑衣,一人神情萧瑟,一人目光灼然,便如一人遁入空门,一人苦寻红尘。
总是错过。
卫凌腾然想去许多,复苏的记忆奔涌而来。十年前,载着主子的马车绝尘而去,独留他一人心碎欲裂,怀着至今看来无比可笑的诺言苦守齐宫十年。
又或是十年期至,他一身伤病目睹自己心心念念的主子将害他之人拥入怀中,弃他如敝帚…
这些他本以为已然遗忘、终能释怀的种种如今却轰然瀑发,而他就如那被压在千斤水流之下的一弯斜树。
看着眼前这早已刻入骨髓的面容,他却倏地感到陌生。
这个人还是那个,他十余年前誓死以命相随的主子吗?那个明媚良善、仗义直行,皎皎如天边明月,挺拔如山间巍峨的少年?
那个少年怎会舍得那般伤他?
这个问题他从前不敢问,后来在齐阳情势急迫他来不及问。
如今辗转又要入宫,又要陷入再一次的轮回,心底那处被裁断的腐根却开始作祟,他才明白,有些东西不连根拔起,便生生世世无法释怀。
越想越多,卫凌忽然觉得太阳穴处发紧,拇指狠狠按了按穴处道:“主子,我不想用膳。”
呼延云烈面色一滞,卫凌从未如此决然地拒绝过他,失落之余也存了几分惊讶。
仍挂着笑道:“不用膳怎么行,方才在马车上就吃了几口馕饼,我知那东西味道不好,你都没吃几口的,听话,许久没吃顿好的了,待会便好好用膳。”
“我没怎么吃馕饼并非因为馕饼味道不好。”卫凌按着佩剑的手紧了紧道:“暗卫外出、执夜常常几天几夜的当值,不可离岗,不可歇息,馕饼便是最好携带也最易填饱肚子的吃食。”
呼延云烈不知卫凌为何忽然说起这些,便没做声,只默默等着卫凌接下来的话。
“馕饼于我而言并非难以下咽的吃食,甚至算得上佳肴,我吃得少只因怕主子挨饿,想着多留些给主子吃。”卫凌自嘲地笑笑:“主子锦衣玉食如何咽得下馕饼?却是卫凌思虑不周了。”
呼延云烈眉心微皱,想到方才在马车上自己浅浅尝了一口便打算扔了的馕饼,被卫凌宝贝似的收入怀中,自己甚至还打趣地说了句“卫凌的口味倒是与旁人有些不同”。
如今听了卫凌的解释,顿时觉得无言以对。
“一路舟车劳顿,主子应当也疲了,卫凌便不妨碍主子歇息了。”躬身行了个礼,卫凌就要退下,却被呼延云烈一把拉住手腕。
“卫凌,我若知道那个馕饼存着这么多心意,无论如何都会吃个干净。”呼延云烈言辞恳切,然而卫凌却并未露出从前那般受宠若惊的神情。
“不必如此,有些事强求不来,主子,且随他去吧。”卫凌说完便想将手扯出来,谁知那擒着他腕的手固执得很,是怎么也甩不脱。
“卫凌我知道你说的不只是馕饼。”呼延云烈急得咳嗽两声,咽下一口唾沫方才道:“从前都是我的过错,卫凌…”呼延云烈捏着卫凌的手紧了紧,“求你…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主子!”卫凌愣在原处,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主子是天下王者,即便再任着性子胡来也不该对底下说出“求”这一字,这般口无遮拦,如何有为王者的自持?如何让群臣万民臣服?
“主子不该如此荒唐,卫凌是臣属,主子是王上,如何能轻易说出这个求字来!”
“卫凌,你还要装作什么都不明白吗?”呼延云烈捏着卫凌的双肩道:“我已然说过,我对你不只君臣而已!”
“若非君臣,主子以为卫凌还会在这吗?”卫凌脱口而出道。
这话宛若惊雷炸在呼延云烈耳边,他只觉得心口那处的伤痛一抽一抽地加剧,直至蔓延到半个胸膛。
原来每一次自以为是的靠近都不过是虚妄一场,他以为卫凌能够原谅释怀,却忘了在他身边的每一刻,卫凌都可能记起从前那些不堪的往事。
卫凌永远不可能全然释怀。
思及此,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失去了耗费毕生都无法挽回的东西。
呼延云烈像只落败的野兽低喘着。紧皱的眉心,刷白的脸。
映在卫凌眼中,只认为他又要发怒,顿时觉得有些讽刺。
刻入骨髓的性子如何是一时半会儿改得了的,说得再动听、许诺得再笃定,脾性上来了仍是要照着从前那般非打即骂。
好在他如今不会再为这些事伤神了,打在身上的痛于他而言从来算不得什么。
从前每每痛到他心里头的总是主子的那份不留情面。他以为主子待他是有不同的,后来才知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念。
他再不会无穷无尽地替旁人找寻伤害自己的由头,不必亦不值。
他是有血有人的人,并非一件器皿,即便从前是,如今也不是。
“主子又要责罚卫凌了?”卫凌平静道:“主子这次是想用鞭子还是棍棒?亦或是二者齐用?”
“卫凌…我…”呼延云烈心口疼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似有细针在插入心房翻搅,直叫他一呼一吸都是血淋淋的滋味。
怎么会罚?怎么舍得再罚?
卫凌还当他是从前那个肆虐无度的呼延云烈?原来卫凌一直都未全然信了他的话?
原来那一夜的情欲,当真只是因为他渡给卫凌的那些雄浑质暖的内力,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思虑越多心口便欲痛,呼延云烈绷紧着身子不愿让卫凌看出异样,只是藏在宽袖中的双手已抖得不成样子。
“主子若尚未想好如何罚才得尽兴,卫凌便先行告退,待主子想好了卫凌再来领命。”
卫凌不愿继续纠缠,实在不必把这最后一些情分耗尽。
“卫凌…”呼延云烈牵住卫凌的手,掌心的热汗引得卫凌侧目,然而这丁点异常尚不足以引起心中的疑虑,他虽觉得呼延云烈瞧着有些反常,却终究没看出什么。
“主子还有何吩咐?可是想好了要用何种刑罚?”
“卫凌…膳房做了几道菜食,你…陪我一同尝尝,看和不和胃口。”
从呼延云烈入齐起,就跟着他的总管公公刘胜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卫大人,马车才驶入城王上就着人来传了话,说是要备着些热菜在宫里,等卫大人与王上同用。”
刘胜拱着的手横到二人中间,试图缓和些这灼人的气氛。
自打林华亭那次他就猜到了王上待这位卫大人不一般,只是那时王上不愿直面其心意,他一个做下人的又怎敢置喙。
如今这位卫大人到看着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他方才虽站在远处,只听见王上请卫大人陪同用膳的言语,但看卫大人那昂扬的气焰,倒是让他这个旁人见了,只觉着从前的王上和卫大人颠了个儿。
“卫凌…”呼延云烈不敢就此放卫凌离开。
卫凌心底埋着怨,若他不与卫凌解释清楚,让其带着怨离开,这怨只会日积月累直至二人之间再也无可挽回。
齐阳之时,卫凌恢复记忆不久,又因自己强行将内力只分两次便全然渡给了卫凌,至其因寒毒阴亏的身体不得不受他那质暖精气的蛊惑,因而才有了那夜的情欲。
卫凌从没说过原谅,他就自顾自地替他原谅了,真是可笑至极。
呼延云烈忍着愈发剧烈的绞痛,勉强笑了笑道:“好久没一起用膳了,就这一回、一回…”还想再说,然而仅是几句话的力气便已让他痛得难以忍受,踉跄着退了两步。
刘胜见状赶紧上前去扶,斟酌着劝道:“王上,莫要动气,太医说了您这心口的伤要好生养着,不可激、不可怒啊…”
眼珠流转着瞟向卫凌,见人眼中有几分不忍,便添了把火道:“要是一个没养好,往后就是一辈子的病根了,奴才求王上保重龙体。”
呼延云烈扶着刘胜的手一直颤着,几个呼吸的来回才压下那阵剧痛。
才刚缓些,便急着对卫凌道:“用膳…一同用膳。”
看着呼延云烈凹陷的两颊,比之从前瘦削许多的身形,想到这一路车程颠簸,看着他每顿只吃得下半掌大小的馕饼。
终是不忍道:“罢了,那卫凌逾规了,这便去伺候主子用膳。”
98章发不出去的内容里有影响情节进展的设定,这章给了。
卫凌和呼延云烈那啥是因为渡内力的原因,生理大过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