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记忆起,娘便是终日以泪洗面,我那些个所谓的兄弟,自小以捉弄我取乐,不过…呵,如今他们的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
段刻看着呼延锡和作狠的模样,眼中迸射出毒蛇捕猎时的冷光,心头除却心酸却无半分他意。
“你这是什么眼神?”呼延锡和见不得段刻用那样一双柔润怜悯的眸子望着他,就好像他是一只急需人抚慰的小狗。
他用力地拍了拍段刻的侧脸,恶声恶气道:“如今我是你主上,要也是我该拿这眼神看你,而不是你拿这样的眼神看我。”
“好”段刻反握住呼延锡和的手,顺着他哄道:“往后也许你心疼我。”
呼延锡和顿时熄火。
段刻好似就踩在他心上那点蹦哒,总能踏踏实实地找着他层层包裹下,最软的那丁点地方。
不愿承认那骤然一刻的悸动。
呼延锡和又拿出了那副漫不经心地慵懒模样,自顾自地挂到段刻身上道
:“你知道他们怎么捉弄我的吗?”
段刻摸了摸呼延锡和的脑袋安抚道:“不愿说可以不说。”伤口扒开一回便痛一回,他不愿看到呼延锡和为难自己。
“我偏要说。”呼延锡和固执道:“那年宫宴,请了一众部落首领和眷属,那么大的场面啊,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说,若我扮做女子,穿着那歌姬的衣饰到宴会上献舞,必能给我那爹长脸,到时候哄得他高兴了便能高看我一眼。”
“可笑我当时兴致勃勃地献舞,却被我那爹一脚踹出帐外,在帐子外罚跪了三个时辰。”
段刻闻言,一把握住呼延锡和的手,冷言道:“所以哮症便是这样来的?”
呼延锡和一愣,没想到段刻把他有哮症一事记得这般清楚,当即能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只愣愣地回道:“也不全是,胎里带出来的病,只是冻了那一回之后便严重了些。”
呼延锡和这话说得轻巧,实则当年呼延锡和那点哮症只消好好养着,四五岁之后便能痊愈。
只因为那一次受冻,伤了身子的根基,往后那哮症便要跟一辈子了。
“我必要他们都还回来。”
“那么久的事了,还等你给我讨公道?”呼延锡和喜欢看段刻为他上紧的模样,捏了捏段刻绷紧的嘴角道:“不准做出这么骇人的神情,我看着不爽快。”
段刻这才稍缓了脸色。
“当年呼延云烈替我平了此事,你想得出吗?那么一个呆呆愣愣的小子,气势汹汹地闯入一派和乐的帐子,我那所谓的兄长还端着敬他的酒樽,下一刻就挨了他一记重拳,牙都被打掉了三颗。”
呼延锡和想起了那日的场面,众人见了鬼似的看着呼延云烈“大杀四方”,一个人将比他长三五岁的堂兄弟打得连连求饶,他那爹摄于呼延王的淫威不敢斥责呼延云烈,护卫便更加不敢上前。
那一日,当真是给宴席上的众人演了出好戏,其威力不亚于直接当着众人的面给了高座上那人一耳光。
“所以,你便因此与他情谊深重些。”
若是当年他在呼延锡和身边,便轮不到呼延云烈来替锡和出头。
呼延锡和看着段刻那生出几分失意的神情,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咦”了一声在鼻边挥手扇了扇道:“一股什么味儿?”
段刻以为呼延锡和是在嫌自己身上味重,当下便挪开了些,甚至举起衣袖闻了闻。
自跟着呼延锡和后,知道人娇贵,他每天都勤换衣裳勤沐浴,应当不至于有味的。
呼延锡和凑到段刻怀里拱了拱鼻子,笑道:“是股醋坛子翻了的酸味。”
段刻这才反应过来,呼延锡和是在逗他。
“我与他可是堂兄弟,你这脑袋里想什么呢?”
段刻小声道:“赵氏兄弟相亲者不在少数。”虽然都是暗地里相亲,但总有人不顾及这个,而锡和又那么好看,人见人爱…
被狠狠地弹了个脑瓜崩。
段刻捂着额头有些委屈地看向呼延锡和。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全天下除了卫凌,应当在没有人看得上呼延云烈那个呆瓜。”
当年他在寒天冻地里,盯着帐子里那其乐融融的众人整整三个时辰。
凛冽的风沙刮破了他的脸颊,手脚皆已冻得失去了直觉,他当时以为,那双脚必然是保不住了。
帐子里的人觥筹交错,红光满面,谁还会记得帐子外快要冻死的少年。
那三个时辰里,他想了二十八个能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他认清了自己在他那爹心里的份量,无人救他,他便要自救,那些算计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谁知道呼延云烈那小子姗姗来迟,看见跪在冰天雪地了的他,让身侧的卫凌给他披了件裘衣。
呼延云烈问他为何跪在这,他便如实说了,本以为这小子做多不过替他说两句话,谁知人竟然直接冲进去将那些始作俑者打了。
当面出手自然比背后算计更解气,但呼延云烈却因这事被他那四哥寻着了错处挑拨。
老呼延王听信谗言,信了呼延云烈那次是故意大闹宴席、挑拨他和手足兄弟、属意王位的说法,将这个他平日里最为娇惯的嫡子,打了五十板子。
天家父子呵,宠弃荣辱皆只在一时间。
这事的最后,呼延云烈这个仗义直行者成了伤得最重、在床上躺得最久的那个。
当真荒谬。
“不过他也不亏。”呼延锡和笑道,“因为这事,他成了我呼延锡和唯一的兄弟,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
“所以,你这次便是因为他才甘愿会的都城?”
段刻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依呼延锡和的性子,其实并不爱与人争斗,他只是在意自己看中的事。
“也可以这么说,毕竟呼延云烈这直肠子领兵打仗还够用,但要同人勾心斗角乃至周旋于各方之间权衡利弊,大概是不够用的。”
如今朝中大事皆由陆言白说得算,月氏马上得天下,关外关内上至宗祧继承下至风俗佳节皆是大相径庭,哪里养得出能治天下的奇才。
提拔的几个月氏世家子弟,要么无心,要么无脑,一个个还没呼延洵心眼多,哪里担得了重任。
拼了全族之力打下的江山,若是守不住如何告慰那些战死沙场的亡魂?
段刻岂会不知“人心叵测”四个字?他已见过一个王朝的覆灭。
赵氏当年何其强势,传承百年,稳坐诸国之首,何曾想会覆灭在他们不屑一顾的“关外蛮族”手中。
“权位纷争,永无止境。”段刻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呼延锡和的鼻尖蹭到人颈窝中,瞌着眼道;“所以待呼延云烈坐稳了王位,便要他封我做个逍遥王,自此不问朝堂事,游山玩水去。”
说着便咬上段刻的下巴,妖媚般蛊惑的声音道:“本将军令你随同前往,你尊不尊命?”
段刻深情地望着怀中人,点了点头。
实则他也不知道锡和这话中含了几分真意,他如今只是锡和身边的一只狗。
不过狗也好,人也罢,锡和留他一日他便好好珍惜相处的一日,若真到了那日锡和还愿要他陪伴,他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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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颠簸了近半月,车队才驶入了昌泯的内城。
回去都城这一路上还算太平,除了一些蝇头小匪,倒是没再遇到前来暗杀的人。
当日在齐阳,呼延锡和在相公馆杀了张允后,顺着张府密室里的线索,近乎扒光了半个齐阳的官皮,除开几条故意留下钓赵覃的小鱼,其他皆就地正法。
若不是亲眼目睹,呼延云烈很难想到那些城破时磨破了嘴皮以表忠心、道貌岸然的蝇营狗苟,转头为了一己私利什么都做得出。
逼良为娼、强占民田乃至私通外域…一桩桩、一件件只叫他大开眼界。
这次回去,他必要察个底朝天,把那些藏身于阴沟中的鼠蚁一个一个地揪出来。
三驾马车在都城的主街上缓慢行驶,为免去冗长繁琐的礼数,呼延云烈回城一事并未提前告知宫中,因为也就没有浩浩荡荡一行人前来接驾。
卫凌这是第一次到昌泯,掀开车帘四处探看记下进城的路径,这是他做暗卫多年留下的习惯。
昌泯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景色宜人,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多得是写诗为文赞颂这块地界的,只消想想弥先生这般神机妙算的人物,当年带着一众子弟长途跋涉将药灵谷迁到了昌泯,便知道这是块不可多得的宝地。
然而如今,即便在城内,也随处可见断壁残垣,高垒的残梁、残破的瓦舍铺子、熏黑的砖墙…
街道两边的人家大多紧闭着房门,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也大多低着头疾步而行,脸上看不出半分欢喜。
“这已是修缮过后的模样了。”呼延云烈道:“战事将歇,这座城还需要些时日喘息。”
想到书房案几上那小山高的折子呼延云烈不免有些头疼。
许明山当年那番话他本还存有疑虑,在书房熬了三个通宵后他便彻底没了疑虑。
“月氏建国不久,战乱也才将将平歇,宫内一切从简,吃穿用度甚至未必比得上药灵谷…”呼延云烈有些惭愧道:“往后,要你跟着我吃苦了。”
“无妨,从前什么苦都吃过了。”卫凌一门心思放在记路,只顺口答了一句。
这话本是为了宽慰呼延云烈,于他而言,本无所谓什么吃苦不吃苦的。
做暗卫那些年,头顶一片瓦便可安睡,手中半碗粥水便可充饥,宫中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漂泊更加艰难。
卫凌是好意,然而这话听在呼延云烈耳中只觉得愧疚更甚。
他能有当年的全盛之际,全因卫凌当年拼死保全,然而他却从未给过卫凌一分一毫他应得的赏赐。
如今百废待兴,正是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他赏不了卫凌金银财宝、香车府邸,甚至还要让他继续为自己出生入死。
如此这般,便是连寻常人家的大丈夫都不如。
“从前落下的,往后都补给你。”
马车驶到几乎要驶到宫门跟前时,才跑过来几个禁卫,凶凶喝喝地要驱逐车队离开,直到车夫递过去一块黄金腰牌,领头的那个才诚惶诚恐地告罪,连忙让人打开城门,恭迎圣驾回宫。
马车入宫后卫凌便将车内的帷裳卷了上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外飞快向后退去的宫墙甬道。
“不必。”一边记着进宫的路径与禁卫的排布一边回呼延云烈道:“卫凌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消吃住无虞,便已心满意足。”
卫凌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呼延云烈再清楚不过,想出言安抚却又自知言语苍白,他缓缓靠过去,从背后搂着卫凌道:“不愿多提这些事又惹得卫凌伤心,他缓缓靠过去 ,看着人精瘦的背影直想从后边抱上去,却又想到早晨的排斥,只得生生忍着,歉疚道:“往后还有我。”
卫凌捏着车帘的手一紧,随即又松开。
“主子莫要再说了,卫凌需专心记下宫中布防。”仅方才几眼,他便已看出宫中防卫松散,禁卫竟无需交班即可自行离去,中途的空档便是歹人暗刺的最佳时机,不禁呐呐自语道:“如此这般,怎能护得主子们周全。”
“主子们?”呼延云烈道:“你只能有我一个主子。”
“宫里的规矩,主子的妻妾子女皆可指令暗卫,所以于我而言”卫凌顿了顿道:“主子身侧亲近之人,皆是卫凌的主子…”
未等卫凌说完,呼延云烈便打断道:“何出此言?我早已遣散后宫,往后更不会有什么子嗣,无论当下还是往后,你只需在意我一人而已。”
“即便往后有那一日,你非要离开,也莫不准再认其它人做主子,更不可再为他人舍命。”
卫凌只觉得呼延云烈这话来得有些莫名,从来都是这样的规矩,这次不过是径直说出来罢了。
“国之将立,主子忙于国事,眼下暂且遣散后宫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主子必不会一世不纳后宫、不诞子嗣,等到那一日,若我还在主子身侧,自然是要对主子亲近之人以命相护的。”
“卫凌”呼延云烈正色道:“你记着,若你有了什么好歹,我必不独活。”
“主子!”
“莫要再说!你非要与我恪守这君臣之谊我自是别无他法,但卫凌你记着,我早已不止将你视为暗卫而已,往后你若想的呆在我身侧,便谨记先护好你自己,若非如此”呼延云烈狠心道:“那我宁愿平安地呆在旁处。”
“主子莫要说这般任着性子胡来的话!”
卫凌迎着呼延云烈灼热的视线铿锵道是:“主子不愿后宫有人,江山何以为继任?万民何以为靠?这些主子思虑过吗?主子为何总说这些无法实现之事!”
“你不信?”呼延云烈道。
卫凌不做声,只转头望向别处。
“当年向我叔父呼延岷借兵时,便已向他许诺,来日无论我行至何种地步,皆由他的子孙来继承王位。卫凌,我早已想了往后,如今只需你信我。”
呼延云烈眼眸中盛着热切,卫凌却冷然道:“主子不可不留子嗣。”
“子嗣。”呼延云烈重重地咬了这两个字,“你若只担心子嗣倒是好办。”
正逢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住,宦官尖细的声音高叫道:“王上回宫,平襄王呼延郎儿接驾。”
没等卫凌反应过来,呼延云烈已经一把掀开马车帘,指着面前恭恭敬敬行着跪拜大礼呼延郎儿道:“让呼延岷把他过继给我做儿子,往后就让他喊我父王,喊你…”
呼延云烈思索片刻道:“喊你爹父。”
“主子!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卫凌当下只想叫御医来瞧瞧,呼延云烈莫不是毒素未清,伤到了脑子?
呼延郎儿更是摸不着头脑,本是听从祖爷爷的吩咐,循着宫里的规矩客客气气来接驾的,怎的云烈叔父就要认他做儿子了?
呼延郎儿咽了咽口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云烈叔父果真如祖爷爷所说,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原以为至多是果敢狠绝、不留情面而已,未曾想今日一看竟还有…阴晴不定。
伴君如伴虎,即便云烈叔父是呼延一族的人,但因为从前过往,总是与呼延氏生了隔阂,大概是不会喜欢他的。
偷偷摸摸地抬眼看向呼延云烈的,即便人正一脸人畜无害地冲身边那个男人笑着,呼延郎儿却仍觉得他的呼延叔父可怕得很。
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祖爷爷总这么形容云烈叔父,即便他没见过呼延叔父战场杀敌时的勇猛,但祖爷爷的告诫他总是恪守于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