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刻被白衣公子的话惊得一愣。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自己分明已敛住呼吸,应当不至于叫人轻易发现…
若是已经发现了他,又为何要屏退众人,与他独处一室?他不怕自己对他不利吗?
这人是不是在诈他?又会不会误将他当做敌手?
段刻还在犹豫要不要此刻现身,就见面前一晃而过的白影。
心道不好,手腕上一冰,还没来得及出手,稳扎的下盘便破开,那双冰凉的手敲在他后膝窝处,让他一瞬间失了平衡。
段刻毕竟也是从前暗厂数一数二的暗卫,即便一时失神让人抢占了先机,也不至于轻易被人拿捏。
眼看就要摔下顶梁,索性放弃抵抗,使了个巧劲转过身,手指勾上身后人腰间的玉带,用力往自己怀中一勾。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玉雕般精致绝伦的脸。
所谓惑人心神、吸人精魄的精怪妖孽,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白衣公子没想到,段刻宁愿从顶梁摔落也不愿被他擒获,腰间的带子又被人攥在手中,着实是不太体面。
二人自顶梁坠落,眼看就要落地,白衣公子也来不及犹豫,下定决心就要舍弃腰带以安稳落地,殊不知段刻手肘微曲,竟将人带入自己怀中。
细腰入手,不盈一握。
白衣公子显然从未被人这般冒犯过,然而被人按住命门,又是挣脱不得。
眼看二人就要着地,这一跤想必是躲不开了。
心中已经将这个冒犯他的粗人刮了几百遍,已然是做好了痛意袭来的准备,却在即将落地时,感觉腰间箍着他的小臂再次收紧,后脑勺被人按在胸膛上,一股茅坑的味道径直冲入鼻腔,臭得他差点吐了出来。
接着感觉身下人一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闷哼。
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身下这个肉垫上,一点都没伤着。
段刻虽已有准备,但毕竟带着个人从房梁上坠落,落地的一瞬,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颠散了位。
明明有更好的法子能让两人都不伤着,譬如段刻抱着人在地上滚上两圈,又或是他在半空中便撒手…可他偏偏就选了这最笨最死,却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白衣公子一落地便扯开段刻箍在他腰间的臂,双手撑着人的胸膛从人怀中爬起。
段刻皱着眉以小臂撑地,企图随之起身,却见那一尘不染绣着云纹的白靴毫不留情地踩在他胸口。
顺着那白靴包裹的小腿裤管一路向上,就看看那玉雕般的脸已染上愠色,这般看着倒不似方才在佛前那般绝尘疏离。
“你好大的胆子。”白衣公子小腿发力,将段刻撑起的上身踩了回去,气道:“敢躲在房梁上偷袭我,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段刻叹了口气道:“方才分明是你先出手的。”
白衣公子眉毛一挑,双手抱胸道:“你以为你躲在梁上能瞒得过谁?还没踏入殿中我便已经知晓的你的方位。”
“那你为何还不杀我?”段刻无奈道。
“那你为何不反抗?”白衣公子用脚跟拧了拧段刻的心口,明明只用了三分力,却见人面露痛色,一只手轻易地握住了他的脚踝,带着哄人的语气道:“我不是恶人,找到此处,是有要令要传给呼延锡和将军。”
白衣公子脚下一顿,也没急着从段刻手中抽脚,只眯着眼问道:“你认得呼延锡和?”
段刻摇头道:“自是不认得,才盼你能帮我传令,否则不足以让呼延将军信服。”
“你怎知道我说他就会信?”白衣公子倾俯下身,小臂撑着踏在段刻胸膛的腿上,目光灼灼道。
“你是他的军师,自然比他更明事理些。”段刻知道自己此举唐突,只能尽力解释,以期这白衣公子能助他一臂之力。
“传言呼延锡和宁可滥杀,也不放过,可见并非是个善辨是非之人,否则不至于稍有疑虑便滥杀无辜。我受人之托,关乎人命,自己殒命无妨,但不愿让托付之人因我殒命,是故想求公子相助,替我传话于呼延锡和将军,请他出兵去救故人。”
“哦?”白衣公子挑高的尾音,“你怎知我是谁?又怎知我会帮你?”
段刻真诚道:“公子看似通情晓理之人,大概是呼延锡和的军师,应当比武将能听得进人言些。我不知公子脾性,如今亦只是一试。”
“那我若说不帮你呢?”
“那在下便只有劫持公子出去,直到呼延锡和将军能听得进我的话为止。”段刻握紧白衣公子的脚踝,却又不敢太用力。
这脚踝极细,两指环绕都绰绰有余,他怕自己稍一使劲,这骨头便会折断。
“呵”段刻听见上头的白衣公子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你能擒得住我?”
“自然是能。”段刻没丝毫犹豫,似乎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完全不必耗费心神思索。
“方才过招的时候已探得一二,你打不过我。”
白衣公子被段刻这坦然模样气得一时无言,一口气堵在胸口便掩面咳嗽起来。
这细细的咳嗽声音不大,却足以引得外边一众护卫破门而入。
为首的便是段刻以为那位呼延锡和将军。
只见那武将打扮的男子二话不说,单膝跪到仍踩着他的这位白衣公子脚边,急劝道:“主公莫要动怒,区区小贼,不配惹得主公气恼。”
说罢便拔刀而出,刀剑指着段刻面门。
主公?
段刻闻言,再次抬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面前的白衣公子。
因其穿得素净,方才只觉得白皙,眼下仔细看来,却觉得这白皙中透着股病态。
因被人踩着,段刻能清晰听见白衣公子咳嗽时胸腔中的共鸣,确是有不少杂音。
“你有哮症?”段刻问道。
白衣公子面露异色,没等他问段刻是如何知晓的,那被段刻误认作呼延锡和的“将军”便挥刀劈来。
“主公岂容尔等小贼冒犯…”
“舜宇,先留他一命。”白衣公子伸手拦道。
看着这一幕,段刻心下已然知晓,自己是认错了人。
面前这位他以为的军师,实则正是那沙场点兵的虎将,呼延锡和。
只是他不知,这人哮症如此重,怎么能上场杀敌?
既然眼前人已知晓他的来意,便也省得传话了,段刻握着人的脚踝,轻置于平地,自己则翻身而起,跪地抱拳,对呼延锡和道:“在下受呼延氏人所托,以喜儿二字为信,请锡和将军前去救人。”
刚顺过气的呼延锡和一听见“喜儿”二字,又开始咳了起来,听着竟比方才还严重。
段刻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以为他这是不信自己的话,便继续道:“这位呼延氏人说,只消说出喜儿二字,锡和将军便能知晓他的身份,事态紧急,此人命悬一线,还望将军尽快启程。”
“你闭嘴…”那被呼延锡和唤作舜宇之人,边帮呼延锡和顺气边踢了段刻两脚,冲段刻使眼色道:“不要提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
段刻不明所以,只好问道:“喜儿?”
“咳咳咳”
又是一连串止不住的咳嗽声。
舜宇看着一脸老实相的段刻,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呼延云烈派来故意气他家主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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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馆内,秋明拿着问小倌要来的安神香进了客房。
他听呼延云烈的,打发走了卫凌,走到床榻边,看着面前两眼放空、呆望着房顶的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呼延云烈缓慢而不失坚定地点了点头:“都是…我…欠他的。”
“你要真死了,他…他总还是会难过。”纵然心中万般不愿承认,但这人在卫凌心中的份量占得不是一星半点重。若卫凌来日得知这人今日所做之事,怕更是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了。
“今日…别让他知晓。”
“自然不会,我巴不得他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会…记起…”呼延云烈将头埋入枕中压抑着咳嗽,秋明见状连忙上前又给他施了几针,勉强帮他减缓些痛楚。
“你是说,等你把所有的功力给了卫凌之后,他便会记起从前的事?”
呼延云烈闭着眼点了点头。
那日在张允府上,他已经渡了自己一半的内力给卫凌,因为当晚卫凌才会忽然记起从前的事。
待到今晚他把内力全渡给卫凌后,他便能记起所有。
一直没有思虑周全,如何对待恢复记忆的卫凌,如何表明心迹,又要如何劝他留在自己身边…
如今都不必苦恼了,他这是当了一回逃兵。
“其实你也不必急着这一时,若你真心要补偿卫凌,等我们安全了之后也行。”
“没有…时间了…”呼延云烈知晓自己的情况,胸前伤口已经烂到了腰腹,换药的时候以隐隐看得见白骨。
醒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蛊毒折磨,但这些都无碍,只消卫凌守在他身侧,他便都能挺的过去。
但如今,他怕自己挺不过去了。
身体的衰竭没人会比他更清楚,他大概是等不到呼延锡和前来救援。
如今还能为卫凌所的,便是将自己这余下的半身内力悉数渡给他。
他一直知晓卫凌看重自己一身武艺,小时候他便听卫凌说过,来日若有幸,定要做一名叱咤沙场的大将军。
若非自己将他锁在身侧数十载,他应当早就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又怎会在齐国苦熬十年,以至废了一身武力。
“你一旦把那些内力渡给卫凌,毒发身亡最多就是一天内的事。”秋明不愿被卫凌记恨,还是想把情况同呼延云烈说清楚:“你自己考虑清楚,依目前的状况,若段刻能在三日内带着解药赶回来,你便还有一线生机。”
“你真要为了卫凌,弃了这一线生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