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秋明追着卫凌到了一搂时,才发现原本还挺热闹的茶馆里已然空无一人。
“怎么一个人都没了?”秋明环顾四周,除开桌上未喝完茶水和几碟子果仁,茶楼里的伙计小二、客人全然没了踪影,妄论张允口中提前安排好的“自己人”。
“我们的计策已经泄了出去。”卫凌似乎已然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倒是没有太过惊讶。
早些时候刚进茶楼,他就提前寻好了后门方位,脑中也想好了逃脱时能走的路子。
虽然如今的事态全然在他意料之外,但先前的谋划却仍派上了用场。
“若我们的计策全被张允知晓了,如今又怎么会好好的站在这?张允要是知道了呼延云烈的身份,又知道我是假的巡查使,不应当把我们都杀了灭口吗?”
秋明边说边跟着卫凌转到了后门处,他看见卫凌猛拉了两下门栓,两扇门中却只出现了一条不粗的缝。
透过那中缝,一眼能看见那拴在门外侧两条明晃晃的大铁链。
卫凌边竭力将手从那约莫一寸宽的缝隙中伸出去,边回秋明道:“他应当是缺个顶罪的人,若他刺杀未成,总要有人来承担罪过。”
秋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看上去狗腿子似的张允,当真是深不可测。
从见他第一面起便在伏低做小,让人看轻他,只当他是个小人物,从而放松紧惕。
而后对自己的试探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直到自己亮出底牌才做出一副“以诚相待”的模样,让人信了他是真有合谋之意。
直到他说要做一出刺杀假戏时,自己心中都没生出半分疑虑,还当自己演技绝佳,轻轻松松便骗过人这人。
如今哪怕是细细回想,都思索不清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张允就知晓了他们的身份,开始算计…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秋明的思路,随之而来的是锁链落地时叮铃咣啷声。
秋明惊讶道:“你竟能震得开这指头粗的铁链?”
卫凌如今应当是内力全无的,如何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卫凌一脚将门踹开,回秋明道:“先别管这个了,救人要紧。”
二人疾奔到街头,绕了个弯才到了卫凌所指那酒家的后门。
后门没有落锁,卫凌和秋明推门而入,酒家内空无一人,只有屋里的几木桶酒,和台子上的一溜酒勺。
长街上的打杀声近在耳旁,卫凌不敢耽搁,对秋明道:“秋明,我们合力把这酒桶推翻。”
秋明一脸不解,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卫凌的,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他走到卫凌一侧,与他一同发力,脸都憋红了才把那沉甸甸的酒桶推倒,许是装得太满的缘故,刚倒下的酒桶便开始涓涓往外淌出酒液。
秋明刚想问卫凌接下来怎么办,就见卫凌点燃了个火折子,一脚踏在酒桶上,眼神点了点门扉道:“秋明,去把门打开,待会让段刻他们躲着些。”
秋明看了看卫凌脚下的酒桶,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火源,顿时想明白这人要干嘛,立马跑过去,听话地把门推开。
一瞬间,浓重的血腥味铺面而来,饶是他自己也是个大夫,人血的味道闻了得有成千上万遍,然而这般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味,还是有些遭不住。
匆匆往门口喊了一声:“段刻,这边!”
说话间,一个熊熊燃烧的酒桶就从秋明身边快速滚过,碾入人群,所过之处洒落了不少桶里的酒水,有些还飞溅到围攻的杀手身上。眨眼间,街上便烧起了一大片。
段刻看准时机,搂着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的呼延云烈腾空而起。
周围簇拥的杀手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他们离开,眨眼的功夫便已有三四人飞到空中企图劫杀段刻,皆被段刻一剑封喉。
眼看还差几步便能逃到酒家之中,段刻却忽然感到脚踝一重,垂眸看去,竟是有人擒住了他的脚踝,使出一股强劲将他往下扯。
下面层层叠叠的人皆虎视眈眈地仰头望着他们,眼中的冰冷肃杀让他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暗卫都有些心惊。
落入这群人手中,无论是呼延云烈还是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从丹田中强提起一口气,段刻脚踝发力,想要蹬开那擒制住他的人,却因实在找不到发力点而皆是徒劳。
正在这生死关头,却见一血人疯了似的砍入人群,火烧到了他身上也如感受不到痛苦一般拼命挥武着刀剑,冲散了那些簇拥而来的杀手。
段刻自然知道这是隆子云在以命为桥,给他们搭一条生路。
忍下心中的哀痛,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揽着呼延云烈腰际的手紧了紧,顺着被人下扯的力往下坠,中途看准时机,手臂发力,将呼延云烈从半空中甩了出去。
那些杀手怎么都没想到段刻会用这一招,待反应过来时,卫凌已接住呼延云烈的身子,小心地避开他胸口的伤处,紧搂着他灼灼发热的背,对段刻喊道:“快,快往这边来!”
段刻被扯落地面的那一瞬,趁着周围人愣神的功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出一镖打裂了木桶,酒液滩流在地面,带着熊熊的烈火,把半条街都烧了起来。
段刻再次提气腾空,踩着那被火烧得嗷嗷痛叫的杀手的脑袋,终于落到了卫凌他们身边。
然而哪怕到了这样烈火焚身这样惨烈的地步,却仍有杀手穷追不舍,段刻只得腾出精力来勉强应付。
他必须解决这些人和卫凌他们一起走。
如今隆子云…就要不在了,他们带来的人也近乎全军覆没,若自己都命丧于此,怕是真没有人能护得了他们。
正当段刻与人缠斗时,耳膜一震,一声撕心裂肺的“快走!”响彻云霄。
段刻只转身看了那人一眼,立马撇过头来,再不忍心多看第二眼。
隆子云“啪”的一声将酒家的门闭上,背死死地抵住门口,目光凶狠地盯着面前这一圈蓄势待发却又有些忌惮的杀手。
背后的血透过窗户纸,染的红艳艳一片。
他用手背重重地敲了敲窗栏,嘶吼道:“我来挡门,你们快走。”
说完,强撑起身子提剑指向面前众人。
看着隆子云摇摇欲坠,剑都拿不稳的模样,围攻的人再也没了顾忌,提刀而上,冲向隆子云。
鲜血四溅,在窗户纸上展开一朵朵艳得人心惊的花。
末了,隆子云坐在门边,他昂起脖子,头仍固执地抵着门,自言自语道:“隆子云一世,不负一声将军的威名。”
亦不负与你相识一场。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那人初见时至诚的目光,淡然的脸庞。
隆子云勾了勾嘴角。
握剑的手,松了。
卫凌强忍着泪水,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那窗户纸上绽开的血色,冲着那个方向道了一句:“再会。”
随即决然转身,和秋明与段刻一同从酒家后门逃到了另一条街上。
临街与之相隔不过一个店面,却全然是另一副景象。
这条街是主街,此时又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卫凌四人十分轻易便地混入了人群之中。
“先去换身衣裳。”
段刻护着三人到了一家客人不多的衣裳店中,掌柜刚迎上来,他便侧身挡住呼延云烈胸前的匕首,不容置喙道:“量体裁衣。”
掌柜见四人中的两个,衣裳绣纹精细,但已染了脏污,其中一个像是醉得厉害,不仅被人搀着走,连头都要埋人颈窝里了。而另外两个佩刀的,都像是侍卫打扮。
当下便猜测应当是哪家的贵公子在外边玩了一宿,要换身衣裳回去,免得到家里头挨训。
于是笑着将四人往内屋里引。
“少爷们是要…”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进了内屋的段刻便一记手刀将其打晕。
随后手脚麻利地从旁边的衣架子上翻找出几身三人能穿的衣裳,只是用的都是上成缎料,纹也绣得仔细。
“你确定我们要穿得这么花枝招展跑路?”秋明拿着段刻递给自己的那一身前前后后看了好几眼,心里有些打鼓。
“段刻,你可能缺乏点常识,这逃命的不都要穿得朴素点?”
段刻已然开始卸刀,边换边回秋明道:“寻常来说是当如此,不过眼下还需先按我说的做。”
卫凌自然相信段刻,只是呼延云烈的伤处还需先做处理。
他扶着呼延云烈靠坐在一旁,对秋明道:“秋明,先帮他处理伤处。”
秋明也不敢耽搁,半跪到呼延云烈身边替他检查。
小心翼翼地将他胸前的衣物剪开,就见那两三寸长的匕首已然斜着插入人胸膛,匕身整个没入血肉,伤处周围的血液红中带黑,已然开始发肿。
再看人的脸色,唇色发紫,面色苍白,秋明将手背覆上人的额头,被那奇异的高温烫的缩了手。
“他怎么样?”卫凌已尽力压抑心中的焦急,眉间却还是不受控地蹙起。
“这匕首上抹了毒。”段刻换好了一身藏蓝绻黑纹的衣袍,又随手拿了个发冠束好乱发,斯文的模样将他身上的肃杀之气都压下去几分。
“这匕首需尽快拔出来,否则毒只会再入三分。”
“啧”秋明看着扎在呼延云烈胸前的匕首,听着人微弱的气息,从前有多恼这人都抛到脑后了,眼下只想着怎么能把人救回来。
“这近心端的伤口,一个不小心便要血溅三尺,再加上毒素入心脉,我们又在被追杀…”秋明看着紧扶着呼延云烈、垂着头不知想什么的卫凌,还是直言道:“大概是难救回的。”
卫凌闻言猛地瞪向秋明,唇上还留着自己咬出的牙印。
他嘴唇微蠕,似乎想反驳,然而理智却告诉他秋明所言非虚。
眼下的情况,即便把呼延云烈带了出来,他却仍可能活不了。
卫凌不知自己心中这几近没顶的悲戚从何而来。
他不知道自己从前是否有过这样的情愫,只知道当下,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呼延云烈,心中这有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堵在那十分难受。
然而,还没等三人思量出处理呼延云烈伤处的最佳法子,就见呼延云烈瞌上的眼忽然半睁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发抖,喉间剧烈起伏,发出风箱拉动般的声响。
他虚弱无力的手掐上自己的脖子,长大了嘴巴竭力呼吸,像一条脱水的鱼,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抓着卫凌扶住他的胳膊,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减少些他当下所承受的痛楚。
秋明不敢再耽搁,呼延云烈这模样一看便是要窒息的前奏,然而他身上唯一的伤处却只在胸口,所以这窒息的缘由只可能是毒。
秋明从腰间的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扶着呼延云烈的下巴放入他口中道:“这是减缓心率的药,服下后待会便不会流那么多血。”
呼延云烈满头是汗,凌乱的发丝贴在额间、脸侧,眼睛半瞌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咽气。
绕是秋明这样嫌恶他的人,眼下看着都有些不忍。
药丸入口后,呼延云烈却没有咽下,秋明拇指按上他的喉咙,用力地一压,却仍无法让其自主吞咽。
卫凌也看出了秋明的难处,将呼延云烈放平到地上,俯在他耳边轻声一句:“得罪了。”
接着便在秋明的目瞪口呆中吻上了呼延云烈干裂发紫的唇,舌尖微微顶入人口中,推着那药丸到了喉头,而后握着人脖颈处动作极轻的揉捏,直到那喉头滚动,药丸入腹。
待卫凌起身,呼延云烈的脖颈上已留下一片红印,看着竟有三分旖旎。
卫凌两指按着呼延云烈的颈脉,待其平缓了些,才松手对秋明道:“可以了。”
秋明膝行两步到了呼延云烈的左侧。
卫凌想走开给秋明腾出位置,然而刚要起身手背上就传来一阵热,垂眸看去,就见呼延云烈的手虚虚地笼着,企图挽留他。
顺势看去,还能看到人紫中带了点血色的唇上边残留的点点津液。
明明只是为了救人而已,卫凌此时却后知后觉的有些不好意思。
知道呼延云烈虚弱,要个人守在身边给他依凭。
这人命关天的时刻,卫凌自然不会推拒,跪在坐到他身侧,将他的手握在手心安抚道:“很快就好。”
秋明知道快刀斩乱麻的道理,手握着手柄,没任何征兆地,猛地将其拔出。
一瞬间,黑色的污血就溅了出来,呼延云烈不知是被痛的还是被毒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然而这般大幅度的抽搐,只会让他胸口出的血流得更快。
“卫凌,按住他。”秋明一开始施医便不再是那副什么都无关紧要的模样,他面色沉定地对段刻道:“匕首、火源。”
段刻立刻领会,从靴中拿出一把匕首,又点燃个火折子将刀身灼烧至发红后递给秋明。
看着呼延云烈挨了那一遭痛后惨白如纸的面庞,忍不住道:“他还受得住吗?”
秋明五指收拢,看着烧得发红的匕首,断然道:“受不住也得受,他想活,只能是受得住。”
秋明看向卫凌,郑重道:“你待会按住他了,不能让他乱动。”不然这一刀下去的痛楚,足矣让他痛得把血流个干净。
卫凌点头,两腿叉开,跪坐到呼延云烈身侧,俯身曲肘,用肘关节顶着呼延云烈的肩头,一截皙白的小臂落地人嘴边,往前送了送,卫凌低声道:“待会疼了就咬我的手。”
呼延云烈与卫凌面对面,两人离得极近,鼻尖差点都要撞上。
近到卫凌连呼延云烈长睫上闪动的汗珠、唇上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妄论呼延云烈那虽混散着却执意要盯着他的眼眸。
仍是没打一声招呼,秋明拿着那把烧得发红的匕首,没丁点犹豫地开始清创。
“嗯”呼延云烈自喉间发出一声痛鸣,然而卫凌手臂处刚感到一点咬力,还没来得及痛,那力就戛然而止。
秋明用刀将伤处的红肿化开,里面不断有泛着异味的黑血流出。
从呼延云烈被刺到现在不过几刻的功夫,伤势却发展的如此之快,可见这毒极烈。
“秋明,快一些。”
卫凌知道此时不该去催秋明,但呼延云烈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不肯咬卫凌的胳膊,便去咬自己的唇肉,血已然顺着唇角滴到他手背上。
秋明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直到他用烧红的刀背将呼延云烈的伤处灼合后,呼延云烈已浑身湿透,头侧歪在一边,若不是那隆起的喉结还在一上一下的跳动,秋明真以为他已经死了过去。
“只能先这样处理。”秋明脱掉溅上了污血的外衣,双手叉腰俯看着呼延云烈,不知道自己如此处置是否妥当。
他是不喜呼延云烈,但这人是天下君王,若他死则百姓又要遭殃,到时候、到时候他就是千古罪人…
正当秋明胡思乱想之际,段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已尽力,其他的便都看天数了。”
将手里的衣物递过去道:“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很快就会查过来,我们要快些。”
卫凌用衣袖替呼延云烈擦干脸上的汗,又扯开他的衣带,将他的衣物一件件脱下。
那线条明晰的肌肉块块分明,因充血而泛着红潮,大大小小的疤痕随处可见,但大多是成年老伤,唯有胸口那处最为明显。
看得细了才发现,胸口处的伤不仅一处,那新伤的地方旁侧还有一处红疤,看上去也是刚好没多久。
没时间多想,卫凌替呼延云烈换好了一身黑衣攒金珠的衣袍,自己也换上了一袭青绿色的衣裳。
细细地为呼延云烈束好发冠后,便扶着他起身。
“我们这是要往哪躲?”
秋明看着他们四人这清贵公子的打扮,一时摸不清段刻的意图。
段刻将秋明用完的匕首草草擦拭干净,放回靴侧后回道:“去相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