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知道卫凌如今失去了从前与他相处的记忆,自然也不会记得他们之间的情谊,但倏然听见卫凌这般说,心中仍泛出阵阵如食黄莲般的苦涩。
实则即便是在从前,卫凌对他的百依百顺,大概亦是出于君臣之情。
生出爱慕,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卫凌死去之后,他常常夜不能寐,一闭眼,看到的皆是二人从前相处的点滴,那般真实无虞,又那般触不可及。
他从前总以为,自己对卫凌那点点爱慕不过源于少年时朝夕相处的情分,而哪点爱慕也同他自以为的背叛消失殆尽。
因而他辱他、责打他…乃至让他去送死,仿佛这样做,便能按捺住那心底的躁动。
然而知道卫凌在他怀中断了气,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所作所为是怎样的滑稽可笑,又是怎样的自欺欺人。
彼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卫凌做过什么、无论他是否真的背叛…他都不愿去管了。
只要一想到这么多年,卫凌宁愿自己受尽委屈,也要全心全意护他周全,而他却恩将仇报,对他百般折磨,他的心就像被人反复捅刺一般,痛不堪言。
那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卫凌活过来。
要卫凌活过来安然无恙地待在他身边。
后来许商志因与赵人勾结,自己受了凌辱、失了心智,把从前种种全盘脱出,他直感觉浑身的血液涌上头顶,眼前不断反复卫凌同他袒露真相的场景、卫凌临死前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将他的心碾得支离破碎。
还好,卫凌活过来了。
还好,他还能用半生来弥补他。
呼延云烈炙热如炬的目光让卫凌有些闪躲。
固然呼延云烈的问话有些无端和冒昧,但不可置否的是,他心底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不是君臣,还能是什么?
二人相顾无言,谁也没再出言。
许久许久,呼延云烈才道:“卫凌,我对你,不止君臣而已。”
卫凌心头一振,还没来的及追问,就听见传来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凄厉的惨叫。
呼延云烈与卫凌对视一眼,一同往屏风后面探去。
不应当会出事的,分明已经安排了人在暗中护卫。
待二人万般谨慎地包抄到了屏风后边,却看见秋明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被子一半挂在床上,一半溜在地上,正头发蓬乱、两眼迷蒙地望着眼前人,口齿不清道:“天…亮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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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明昨晚上做了个无比离奇的梦。
梦里卫凌说要带他去吃个好东西,他二话不说,欣然同往。
二人进了一家酒楼,从门延伸到窗边的长桌上摆满了各色糕点、菜色,看得他是眼花缭乱、不知从哪开始下口,正摩拳擦掌要尝尝这一桌子菜的味道,却被卫凌拦住。
卫凌说,来吃的好东西不是这桌菜,而是个难得一见的极品,说得是天花乱坠,惹得他口水直流,催着卫凌带他去吃那好东西。
卫凌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前,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就见屋内纱幔缭绕。卫凌说,好东西就在里头,让他自己去吃,他似是被什么东西引领着,走到了一张垂着帘子的榻前,还没等他想明白,为什么要在好吃的要摆在榻上,就见一只白皙的手挑开了帘子,接着细藕般的白臂露在到他眼前,还有那白瓷般的蝴蝶骨…
那时候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来着?
哦对了。
是秀色可餐四个大字。
直到他看见文烟那张清秀含泪的小脸,吓得他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这不,一下没注意就滚到了床底下,一副狼狈的样子还被那个暴君看了去,这让他往后怼暴君的时候如何能有从前那般的气势!
为了缓解尴尬,秋明边从地上爬起,边对卫凌道:“来来来,扶我一把。”
然而,刚起身就见卫凌蹭的一下撤下边上的被褥拦在他腰前,挪开目光道:“秋明…你自己处理一下。”
秋明满脸疑惑,处理啥?
顺着腰间的被褥往下看,忽然觉得裤裆有些许湿润…
靠!
“你你你,你们出去!”
绕是呼延云烈这般爱板着个脸的人,看到秋明这慌慌张张的模样,都忍不住哼笑出声。
“你笑什么笑!你不是男的?你没做过梦?”
“倒不是所有男人遇着这事都像你这般。”
“你…”秋明一手扯着腰间的被子,一手指着呼延云烈,脸憋得通红,然而却想不出一句怼人的话,满脑子都是“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气急败坏地甩手,冲卫凌道:“你赶紧把他带走啊,快点快点!”
卫凌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呼延云烈的手腕一起绕到屏风前面道:“秋明年纪小,说话有些不知轻重,你别和他计较。”
呼延云烈没有作声,只盯着卫凌扣在他腕上的手。
卫凌见呼延云烈不语,顺势看去,才后知后觉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清了清嗓子,走远两步,转移话题道:“我们还是把心思放在当下,好好查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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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刻在门外守了一夜。
许是顾忌秋明身边有他们几个护卫,这个张允倒是没有再安插人在他们下榻之处。
一推门,便听见秋明怒气冲冲道:“不干!我死也不干。”
段刻望去,呼延云烈与卫凌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尤其是呼延云烈,一副势在必得的从容模样,而他们中间的秋明正嘟着嘴,鼻子眉毛气得皱成一团。
“来的时候都说好了,就是做做样子,怪我太机灵,让你们看出了我随机应变的本事,眼下竟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我不去,我不想把命搭在这!”
呼延云烈“哼”了一声道:“平时倒是趾高气昂,遇见正事却如缩头乌龟一般躲在后边,原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如今看来,不过缩头乌龟一个。”
“你以为我是那贪生怕死之徒?我要怕惹事当年会掺合到你和他的事里边?”秋明下巴点了点卫凌,接着道:“九死一生也要看值不值当!为了查刺杀你的案子,凭什么让我脑袋别裤腰带上?”
“赵弩案牵扯甚广,查明此案为的是黎民百姓、为的是天下安定,而不只是为了我。”呼延云烈正色道。
卫凌知道呼延云烈此言非虚。
昨夜他们已然在密室中探得张允泄露考题、买卖官位一事。
官宦世袭本就占据了大半的升迁渠道,科考已是留给寒门学子、心怀抱负之人仅有的几条大道,如今也要被人暗地里堵去。
如此这般,往后还有谁愿勤勤恳恳读书学道?皆要走到歪道上去。
“我我我…我管不了那么多!”秋明在原地踱了几圈,心中纵然知道呼延云烈的话有几分道理,但让他为这事豁出性命,当真觉得不值当。
原本以为扮做巡查使不过一两日的差事,待卫凌他们找到线索便能回去从长计议。
何曾想,今早上呼延云烈同他说了个大计,要他引张允如局,这计环环相扣,一个不慎被张允发觉,就凭一条买卖官位的重罪,到时候只有他一人与张允相处,足以让这穷途末路之人杀他灭口。
他确实不怕死,但也没想上赶子找死。
“秋明,有我们在,断不会让你损伤分毫的。”卫凌劝道。
秋明自然知道卫凌的秉性,也信他的话。
但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只靠自己,从不将念想托付在他人身上。
“这些日子你医了不少人,自然也亲眼所见那些畜牲的手段,若你能劝服了的自己不去管这桩事,我们也无需多言。”
呼延云烈的话让秋明眼前闪过昨夜梦中之人。
想第一次见他时,那人眼中那令人心疼的畏惧与讨好…
看得见有文烟,那看不见的呢?
若留这些畜牲在世上逍遥,往后便会有成千上万的“文烟”被凌虐。
“罢了罢了”秋明豁出去道:“你们再把这计说来听听,说得仔细些,我可不想哪个地方出了岔子,把条命交代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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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秋明以巡查使的名义邀张允用午饭,饭桌上,秋明直截了当道:“张大人,一连几日在府上叨唠,在下也不好意思,不如大人早早将账本准备好,这几日就把正事做了,在下也能早了了这桩差事。”
张允夹菜的手一顿,随即笑了笑,将筷子放回筷枕上道:“江大人莫要心急,大人的心思下官都明白,这几日便是在搜寻些奇珍异宝,到时候一同给大人送过去,也不枉大人远行一趟。”
张允心道,这个巡查使当真沉不住气,本想撂其几日探探风声,没想到才第二日,手就伸到他面前来了。
秋明轻哼一声道:“大人言重了,只是若是为此,倒不必再费功夫,还是将账本理出来,也好让在下交差。”
张允眉头一皱,仅一瞬又舒展开,仍挂着笑道:“大人此言,下官难以意会。莫非大人是看不上小人手里这些玩意?还望大人明示。”
他倒要看看,这人要如何狮子大开口。
秋明仍自顾自地夹菜,边吃边道:“张大人应当知道,巡查使徇私,罪加一等,揭发有功者,罪减一等。到时候我收了张大人的东西,张大人反手把我告到上边,在下可如何是好?”
张允眯了眯眼,心道倒是把这人想蠢了些,脸上的伪笑收敛了点道:“大人此言差矣,在下若是告发大人,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害人害己啊。”
“这可保不准,大人若向上头哭诉,说在下以权相逼,想必也能求得个轻罚。”秋明夹了一块子青椒炒肉放入口中。
不得不说,这张允府上连个厨子都是顶好的,寻常小菜也能做出珍馐的味道,不多吃几口真是亏了。
“大人说笑了,本官不过小小县丞而已,哪能将话递到上头去呢?大人是巡查使,比之下官,便如那天边的云彩和地上的淤泥。”
张允边说边拿眼睛去瞟秋明的反应,却见那人筷子不停,脸上不应他的话露出半分异色,附在膝上的手不禁摩挲了两下衣料。
哼,就等你这句话。
秋明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道:“哦?应当是张大人说笑了吧?张大人在齐阳乃至…都城的权势,岂只一个小小松县县丞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