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的话让卫凌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来的路上看见的人。
为保他们安全,齐阳派了官兵护送他们到采石场,期间那些官兵就驻扎在离他们不远处,晚上总能听见他们喝酒划拳的动静,吵得人难以入眠。
有天夜里,他头疼发作,胸口闷得透不过气,于是想着去帐子外边走走,却一眼看见一个几个官兵搂着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往帐子里边去,路过篝火堆时,借着火光,他看清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男孩神情麻木,眼下一颗泪痣让人印象深刻。
那时他以为男孩是刚入伍的新兵,现在听了那老东西威胁段刻的话,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
段刻放下了握着刀刃的手,重新摆出一幅仍人宰割的模样。
他没有其他办法。暗厂活下来的都是些尚未成年的孩子,有些甚至不会武艺,在这吃人的世道若没人庇护,骨头都会被这些豺狼嚼碎了咽下去。他能做的,也只有以一己之力挡开污秽,替他们辟一方净土。
“好好好,本官给你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果然一幅贱骨头,活该受最痛的罚。”老东西见段刻安分了下来,立马收齐方才的恐慌,换上原来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孔。气势汹汹地从木箱中拿出那个玉*,一脚踹翻段刻,自己也趔趄几步,却仍固执地将脚踩在他胸上,眼看就要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股间送。
段刻木然地看着屋顶上方的卫凌,嘴唇一开一合。
“别看。”
卫凌分明看到他这么说。
再也忍不下去,卫凌不顾摔伤的危险,从五米的房顶一跃而下,落地翻滚半圈才稳住身形。
老东西听见后边的动静,连忙转身,对上来人发狠的目光,心中一怵,立马指着卫凌对段刻吼道:“有刺客!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段刻撑起半身,对卫凌摇了摇头,示意他快走,不要牵扯进来。
卫凌才不听他的,指间一弹,手里的细针射入老东西的眼中。
“啊!”
血顺着老东西手背的褶皱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纸上晕开的红墨。眼见卫凌如地狱修罗般步步紧逼,老东西吓得连连后退,边退边回头威胁段刻:“你动手啊!你怎么不动手!你和他是不是一伙的!你是不是让他来杀我!我可是赵国郡守,你敢害我,不想让你师弟活了吗!”
卫凌不管老东西如何吼叫,一步一步将他逼到角落,斜眸看着箱子里的刑具,先拿出那根鞭子,扬手就要抽在老东西身上,手腕却被人一下握住。
“算了。”段刻道,“你快走,后边的事事我来解决。”
算了?
卫凌看着段刻,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他真相。
段刻在这里受尽凌虐,大概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师弟旧部能受善待,然而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却诓骗了他,不仅让他心甘情愿地在这屈身受辱,还将他在意的人一同拉入地狱。
这些东西真的该死。
“段刻,你有想过,他骗了你吗?”卫凌犹豫半晌,还是点段刻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这样残暴变态之人,连基本的同理心都没有,你觉得他会如君子一般信守诺言吗?”
段刻猛地抬头看向卫凌,眼中尽是讶异。
骗他?他从未想过做主子的人会骗他。
暗厂出来的人要毫无保留地信赖自己的主子,他原本的主子虽已命丧黄泉,但暗厂有律,若遇乱世,赵国官员可随意号令无主暗卫,暗卫则不得抗令。
这人曾是赵国郡守,他的承诺应当同暗厂给他们命令一般,必定是言出必行的,怎么、怎么可能会诓骗他。
卫凌看出了段刻眼中的犹疑。他虽与段刻相识不过半日,但段刻总能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使他能轻而易举看透段刻心中所想。实则有时,他很难分得清,到底是自己猜透了段刻,还是段刻的所思所想与自己如出一辙。
卫凌手段不多,也不知道如何循循善诱、蛊惑人心,他只有最最原始的方式,就是严刑逼供。
一鞭子抽在老东西胸前,血沫横飞,惨叫声刚要破喉而出,嘴就被段刻一把捂住。
这里离守卫的住处不远,若动静太大,怕把人引过来。
老东西胸膛剧烈的起伏,额头拼命冒汗,整个人抖若筛糠。
“我在齐阳边界的官兵营帐旁见过一个眼下长泪痣的男孩”卫凌仔细回想着男孩的样貌,“那孩子年纪不大,身形瘦弱,看着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似乎脖后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他用鞭子勒住老东西的脖子,淡言道:“你说那个孩子是不是他师弟。”
“咳咳咳”
没等老东西回答,却忽然听见段刻在一旁剧烈地咳嗽,越咳越厉害,足足咳了几十下才勉强止住。
段刻扶着白墙支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垂着头看不出表情,只有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心底的波澜起伏。
“是他。”段刻沙哑道,“是我师弟。”眼下长了泪痣,脖后一块胎记,这样的巧合不会发生在第二个人身上。
段刻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老东西面前,那老东西瞪大了眼睛,死到临头还强撑着嘴硬,“你、你要干什么,你不管你那些旧部了吗,他们、他们还在城中,若我有不测,他们便死定了!”
这么多年,早该看清这些人令人作呕的本性,他竟然还会天真的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豺狼身上,盼着他们有了一头肥羊就能放了其他瘦弱不堪的羊羔。
段刻双手按上老东西突出的眼球,平静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他在城中过得好好的,你这是在做什么?”老东西四只乱蹬,想挣扎出来却是徒劳无功。
段刻手下用力,不顾老东西惨叫声连连,直到那血小瀑布般从苍老的眼窝淌满那褶皱丛生的脸。
“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心性单纯良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他的手上没有沾一滴血,你们竟也下得去手。”
老东西跪在地上捂着自己的眼睛鬼哭狼嚎,已然听不进段刻的话。
“段刻…”卫凌见段刻挨着墙,泄了气般地缓缓坐下,神情萎靡,整个人喘着粗气,而气息里尽是杂音。
他这些日子跟着秋明也学了些医术,知道段刻这是肺部状况不佳,怕是伤到了内腑要害。
卫凌怕段刻没了生的念头,就这样一命呜呼。
“你振作一些,我见你师弟的时候他还活着,你若想找他,我会陪你一起。”
段刻缓缓地抬头,怔怔地望着卫凌,这张脸上的赤诚与真挚仿佛漩涡一般,引得他陷入其中,那些令他难以承受的人事在此刻迅速褪去,从未有过得宁静扑面而来,让他不愿挪开眼。
他不知道卫凌身上有何种魔力,能让他这样下过地狱的人心中生出几分美好。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卫凌驻足的,使他竟这样信任他、偏袒他,为他甘愿身处险境。
“你为何要做这些?”为何要替他出头,为何说一定要救他,为何要帮他治病,为何要陪他找师弟…他们明明不过萍水相逢。
卫凌一瞬间被问住了。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想做,便就这么做了。
卫凌不知道如何同段刻解释,便说了实话:“我…失忆了。”
段刻看向卫凌的眼中露出几分惊讶。
“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都是他人告知于我的,我并非十分感同身受。但记忆留下的本能还残存在我的身体中,所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只知道自己要这么做。”
“段刻,于我而言,救你是我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