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今朝如旧>第1章 死亡

  今朝如旧1

  不周山山顶常年积雪,风雪自渡,沈厝甚少来这种地方,他一介药修无论是体力还是修为都比不得其他派别,那些与天争锋的修道者,自知之明下他便不经常来这种苦寒之地,累己累人。

  可惜如今占着他身体的“沈厝”并没有这种觉悟,他的声音轻柔:“无声,这里便很好,我们便在此处歇一歇,再继续寻找无极狐。”语调轻缓,侍物妥帖,就连身边的组队来不周山的队员也应声符合:“沈药士说的对,不如我们就此休整一番。”

  虽说应和着“沈厝”的话,但出声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都往队前阵首之人看去,隐隐有种马首是瞻的服从感,谢无声目眺远方,沈厝躲在自己的身体深处随着他的视线远望,入目之处何物皆无,只余白茫茫的一片刺得沈厝眼疼,若是他能操控自己的身体,此刻早早就上前用帕子遮住谢无声的双眸了。

  可他不能。

  沈厝也是看过几本话本的,但他从未想过这种离奇之事竟然发生了自己身上,十三年前,他未死未伤,于睡梦之中被人夺舍,大概也算不得夺舍,因为入了他体的竟然是两个人,一个自称是系统,另一个则是任务者。

  他们在自己的身体里说着什么任务,什么回家,沈厝胆子小也谨慎的过头,从发现不对就再没敢出声,静悄悄的躲在自己的心脏里,连修士灵台都没敢去藏,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马脚魂就被打散了。

  他无父无母的,久居深山,一时间壳子里换了人都未被察觉,沈厝一边担心着自己的小命,一边又怕这两个人用自己的身体去做些什么坏事,心中还惦念着自己的未婚道侣谢无声的平安,忧愁的一个魂都快散了。

  好在这些年他们也只是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并未做出什么有伤人伦的事情,沈厝这才稍稍放下点心来,十年如一日的找寻能夺回自己身体掌控权的机会。在这十三年中,谢无声闭关就占了十年,剩下那三年不是去寻找什么天地洞府就是下山入世历劫,分毫没把他的未婚道侣放在心上。

  沈厝之前偷偷抱怨过几句,有时候注视着谢无声那张认真钻研阵法古书的侧脸,想的总是等哪天回到身体一定要劈头盖脸的骂谢无声这幅死人脸一顿,两人一起长大,怎么偏偏修了道后,就把他忽视的一干二净了。

  而这几年,沈厝就很少这么想了,任务者借着“沈厝”的身体向谢无声示好卖娇,颇有进展,甚至能让谢无声组了只小队带着他入了人迹罕至的不周山,来寻一只少见的无极狐做灵宠。对方毫不在意谢无声法修的身体,他只是想要一只小狐狸来完成他的任务。旁人都说梵卦真人重视道侣,沈药士本人虽含笑不语却也有自得之色,跟随者也有感谢之礼,一行人其乐融融。

  只有无人知晓的沈厝,看着那件没过谢无声俏丽下巴的狐裘想,他是不是有点冷,呼出的气连毛领上都要结冰了。

  从厚重的衣服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比雪还惨白上三分的手,拇指抵着中指第二指节上下变换了几次后,无需借助宝物工具掐出一个法阵,金灿灿的法阵悬在被冻的发粉一点的指尖上,谢无声端详两秒后,清冷的声音传达决定:“可以,就地休息。”

  “沈厝”立刻凑上去开始与谢无声交谈,而真正的沈厝在谢无声越过人群往他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掐断了与自己身体的链接,他与系统任务者的实力不相匹配,做事只能偷偷摸摸的,这样能看到谢无声的机会,这十三年中也不过只有两三次机会罢了。

  沈厝没看到谢无声那一眼,他在惋惜,下一次能看到他的道侣会是几时。

  九天雷劫破天而出,不周山生灵哀鸣而逃,蜿蜒的紫雷状如蛇蟒倏忽劈下,谢无声的法阵只撑了一秒便劈裂了整只队伍,沈厝整个人被震飞出去的同时听到任务者咬牙切齿的怒骂:“谢无声竟然骗我!他这是要进阶合体,他对我隐瞒修为!这如何能杀得了他。”

  沈厝闻言大惊,这些年他只能零零散散听到任务者和系统的一些交谈,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最终任务竟然是杀死谢无声,九天玄雷将一众无关人员都劈成了重伤,尤其是沈厝这具不过是金丹的躯体,任务者落地的时候还断了两根肋骨,一口血喷出在空中散成了血雾。

  “谢无声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我现在可是他定亲十三年的道侣,渡劫竟然也不管我的死活。”任务者骂骂咧咧,他的系统自然心疼:“现在骂他还有什么用,他本来就对这个道侣不上心,但凡有一点心思在他身上,我们当初也不会一点也没被怀疑。任务也不会,谁!”

  到底不是这个世界之物,系统察觉不对的时候,沈厝借了一丝雷霆之力裹挟着自己全部的魂力,以鱼死网破之姿狠狠撞了过来,他整个人的魂魄燃烧着,榨取着灵魂之力,又夹杂着荡除一切邪恶的审判雷劫,直接把毫无防备的一人一系统从本体里撞了出去。

  沈厝下了死手,在听到对方的终极任务后,彻底下了决心,借着这难得的天时地利豁出了一条命,把这两个不请自来的侵略者从自己身体里撞了出去,他用力之大,连着周身都燃起了魂火。

  风火,凌厉的冰,雷灼的痛重新顺着自己的躯体点燃了触感,沈厝往前一行,膝盖却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十三年未曾驱使过自己的身体,此刻竟如蹒跚的孩童,跌跌撞撞的迈不出去一步。

  沈厝的眼已经烧红了,他看着远处炙热光亮的雷团,那里面影影绰绰有着一个人影,他一同长大的道侣,他被困在无方之间念了十三年的人,站不起走不出,他伸出握了一把雪,在所有生物包括人都在往山下狂奔,合体雷劫劈没一座山头绰绰有余的余威中,寸寸往火光中爬去。

  九道天雷声势浩大,可实际上接连劈下的速度却不慢,沈厝才爬了一半雷劫就到了尾声,余波将他反反复复掀飞了三四次,额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血流进了眼里都顾不得擦上一擦,积蓄了点力气连滚带爬的终于爬到了那雷阵中盘腿席地而坐的人身旁。

  谢无声一袭狐皮大氅被劈的七零八落的,里面的法衣倒是完整,玉冠被劈成散尘,满头乌发散在空中随风散动,却未伤分毫,相比之下满身尘土树灰,血泥沾脸狼狈不堪的沈厝倒像是经历雷劫的人。

  沈厝跌在谢无声膝头,张嘴却喊不出什么,他独自一人无声无响的躲了十三年,骤然得了机会,嗓子却不听使唤了,只得用雪净了手,去摸谢无声的腿,手,脸,甚至还有眼睛,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确定人没什么外伤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只松了一秒,沈厝又紧张了起来,他需要立刻找个能够藏身之所,谢无声渡劫声势浩大,难免会引人注目,他现在神游太虚在境界之中,无暇关注外界之事,沈厝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谢无声藏起来。

  沈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前一刻钟连站都站不稳,此时却随便找了根粗壮的树枝当作支撑,背起还没反应的谢无声,在这硕大的雪地里开始潜逃。

  谢无声毫无意识,沈厝拿了他狐裘的布条把人绑在身上,只是人垂软的手臂带着宽大的衣袖从肩头垂落而下,这点银灰成了沈厝茫茫雪地的唯一一点颜色,他跌重了几次,幸运的没把谢无声摔落出去。

  共工怒撞天柱不周山,山断一半存不住灵气,无法靠灵气寻路同时两人的行踪也被茫茫大雪掩盖,倒成了沈厝带着谢无声躲藏的助力。

  沈厝被雷劈了以后的运气倒是好了起来,他找到个山上的茅屋,像是人搭的又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大概是不周山上什么精怪弄来玩的东西,沈厝也别无选择,他只能带着谢无声打扰了。

  谢无声毫发未伤,沈厝记着他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习惯,弄干净了床铺才把人放了上去,他打不开那个人的乾坤袋,只得脱了谢无声的外衣给人盖在身上,又出去弄了雪帕给人擦干净了脸手,才草草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口。

  一天一夜的混乱,雷劫逃命,前一天沈厝还在等一个十年百年的机会,做好了拼死一搏同归于尽的准备,而今天他却能蹲在谢无声的床头,看着他静谧而美好的睡颜,沈厝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小臂。

  微弱的刺痛。

  他狠狠又掐了一次,疼痛,和昨夜一模一样的疼痛。

  沈厝愣了一下就笑了起来,他开始重复这个动作,掐自己一下笑一下,掐一下笑一下,甚至把红彤彤的手臂抬起要给谢无声看。

  谢无声无知无觉。

  沈厝依旧说不出话,只是这次他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靠着谢无声温暖的躯体,轻轻的靠过去,靠在那个起伏有序的胸膛上,他没有趴上去,只是借着自己的力轻轻的靠着,听着下面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

  沈厝不再掐自己了,他听到了活着。

  他靠着谢无声,守着谢无声,在一间破落茅屋里,没有一丝不耐,以指为梳他为谢无声束了发,这是一项无聊且琐碎的事情,一个小小的法术就能完成的事,沈厝一点一点的把对方打结的发尾拆开,理顺,用雪浅浅搓洗一下,最后用一根光滑的小树枝为他簪发。

  沈厝用额头抵着谢无声的额头,假装两人能神魂交流:看,小时候就会的技能,我一直没忘。

  谢无声没给他回应。

  沈厝也不急,只是到了第三天他有点撑不住了,虽然他到了金丹期,但并未辟谷,他的身体撑了三天后更见虚弱,谢无声倒是一贯的面若桃花,保养的流光溢彩的像件宝物。沈厝收拾好一切后,又给谢无声裹了裹外衣才依依不舍的外出寻找食物。

  这次沈厝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这间茅屋附近根本没什么小动物,他也不敢走远,只拣了附近悬崖边上的几颗又小又酸的果子,尝了一个无毒后,又累又渴的含了几口雪,便把剩下的揣进怀里准备带回去给谢无声吃。

  这是这几日唯一的收获,沈厝是个容易满足的性子,他抱着果子高高兴兴的往回赶,一路上都在想谢无声醒来就可以吃它解渴,心里不知道有多欣喜,连走路都顺畅了几分,赶巧的,不周山今天的天气也很好,风雪暂停,云雾散尽。

  于是沈厝就死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天光大亮的春日清晨。

  他像个辛苦打猎养家的小兔狲,抱着自己今天的猎物快乐的推开了门,然后被人一掌穿心。

  沈厝的笑还在脸上,甚至剧烈的疼痛让他笑得更加开怀了一些。

  他日日夜夜守着的人,他前二十年相伴,后十三年思念的人,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真真是长了一副好皮囊,面冠如玉的脸上,眼睑微微下垂,漠然的用手掌穿透了从他的整个心口,握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红色的温热的血溅在对方脸上,雪地红梅,霎是一片好风景。

  谢无声说:“把他,还回来。”

  无边风景不如此刻桃花索命,沈厝握住那只惨白的手腕,沾了一串血珠,蓬勃的脉相,他该高兴的。

  只是他有点笑不出来。

  谢无声握紧了那颗心脏,沈厝不由自主的前倾胸膛,瞳孔放大,疼痛让他感觉活着,也让他嗅到死气,他说不出话,嘴唇哆嗦着求饶:“我,我就是,沈厝。”

  谢无声一个法修修阵的,到他这个修为,抬手便可起阵,无需借助外物,只是身体修为赶不上剑修,如今却放弃了自己一脉传承,抬手杀人,可见心中怨恨极致,沈厝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就是沈厝。

  然后那颗火红的跳动的,沈厝只重新感受了三天的心脏,在谢无声手中爆裂而开。

  躲了十三年的沈厝,死在了谢无声手中。

  他睁着眼睛,大脑还未感知到躯体生机的衰败,看着他早该完成结契的道侣,轻柔的抱住他软下的身子,主动的吻了吻他的脸颊:“别怕,我马上招魂,让你回来。”

  叮叮咚咚,青皮的果子掉了一地。

  原来谢无声一眼就能认出来人啊。

  原来,十三年的视而不见是因为谢无声根本不想见到沈厝,他想要的只有那个任务者。

  青皮的果子被踩碎,汁水流了一地,果子的清香也掩盖不住满屋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