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值得一点回报吗?◎

  重重烛火摇曳,将长生忙碌的瘦长身影投射到墙壁上。

  他麻利地给主人泡茶、切水果、剪烛花,接着又重新更换了炭盆,撒了些安神的沉香在里面。

  宽敞的房间内霎时暖意融融,香雾袅袅,十分适合睡前阅读,扶苏瞄了眼他忙前忙后的殷勤样子,眉毛挑了几挑。

  这小子,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楚国公主来了后,长生时常会感到一股无形的紧迫感,他总觉得这丫头来者不善,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取代,越想越觉得可怕,做事越发殷勤起来,惹得扶苏时不时窜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将他一把推开。

  就比如方才沐浴,他刚刚脱了衣服,长生就点头哈腰地挤了进来,胳膊上还搭着两条毛巾,一脸讪笑地说长公子我服侍您沐浴吧。

  扶苏强忍住挥拳的冲动,把他踹了出去。

  除非身上有伤,否则他都是习惯一个人沐浴的,这点他又不是不知道,还凑过来作甚?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样折腾了一番后,心情倒是放松不少,白天面对父王时的紧绷情绪也得到了舒缓,他摊开一卷竹简,一目十行地读,读到最后,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往脑子里进。

  他烦躁地合上书卷,揉了揉额角,脑中难以遏制地浮现午后父王和自己的对话。

  父王问他还想拖到什么时候,齐国公主入秦已经半月,若是再不设宴招待,有失礼节。

  扶苏觉得“礼节”这个词,从父王口中说出来有点讽刺,秦王显然也这么觉得,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但仍坚持让他尽快做准备,他不日将以国宴的规格接待齐国公主。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宴会一旦举办,你们的婚事就定下了。

  虽然现今秦国实力拔群,又连灭两国,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然齐国毕竟是资源大国,不能掉以轻心,只要稳住齐国,相隔甚远的燕、楚两国就起不了任何风浪。

  他目前唯一担忧的是,齐楚两国会联合抗秦——楚国一直在积极活动,楚公子景涵几乎都快把家搬到临淄了,隔三岔五就往王宫里跑,令齐王建不胜其烦。

  所以,眼下巩固与齐国的关系,令他们一如既往地作壁上观,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让秦国的长公子,明媒正娶齐国公主,就是当前最有效的方式,一旦婚姻生效,秦齐两国便结成了牢不可破的盟约。

  没有人会向姻亲国下手,这是战国时代的不成文约定,虽然天下局势演化成如今地步,誓约的公信力大幅度下降,但也远胜于无,齐王毫无疑问会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扶苏是他的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与政治绑定一生,他能理解他不愿意处处受制衡的心境,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义务。

  他们大秦每一位被寄予厚望的子孙,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包括他嬴政。

  扶苏却没有一口答应。他垂着眼睛静默片刻,而后徐徐抬起乌黑的眸子,看着父王,声调淡淡地说他想再等些时日,等阿母忌日满一年后,再谈论娶妻的事情。

  他曾发誓为阿母守一年的孝,父王应允了,此刻这便是最好的借口。

  距离阿母去世满一整年,还差十五日。

  秦王立刻阴沉下了脸,他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半天没吭声。

  殿内气氛一时间压抑无比,站在蓝田玉屏风后的赵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胆战心惊地伺候着。

  这偌大的咸阳宫,不,就连整个秦国都算上,敢和秦王抬杠的,也就只有长公子一人了。

  最后是上卿姚贾有要事禀报,才中断了偏殿内的剑拔弩张。

  父子俩的谈话无疾而终,秦王没有应允,也没有不应允,事情就这么杠在那儿了,谁也不肯让步,固执得像两头倔牛。

  整整一天,扶苏的心情都罩上了一层阴霾。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暗含情绪地跟父王说话,父王是他从小最敬重的人,也是他最爱的人,小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对父王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双温柔抚过他睡脸的大手。

  那时候他特别喜欢装睡,因为一旦假装睡着了,父王就会放下王者的威严,变成一位慈爱的父亲,坐在他床边安静地看他睡觉,还会用宽大的掌心轻轻拍他的肩膀。

  可自从阿母死后,一切都变了,他甚至都有点儿无法直视他,因为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阿母,一想到阿母,他就心如刀绞。

  “谁?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长生的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循声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在黑漆漆的门外晃了一下,听见喊声后,如受惊的小兔般,短暂消失了片刻。

  几秒钟后,门板外探出半张脸来,白白的,怯生生的,小鹿似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地向里瞟。

  明明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鬼祟模样,却被她做出了一种含羞带怯的娇憨,长生更加生气了,扬手就要赶人。

  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一入夜就找上门来妄图勾引,幸好他在,否则长公子很可能会把持不住,着了她的道……

  扶苏给了他一个不大友善的眼神,长生瞬间哑火,朝仍然扒在门板上、眼睫不停忽闪的楚萸翻了个白眼。

  “芈瑶,你来做什么?”扶苏敲了敲书简,温和问道。

  少女今日穿了一身鲜嫩的鹅黄,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像一只刚出生的黄鹂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他顿时心情大好,笼罩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那抹亮色驱散,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她,她的一切小动作小表情,都让他十分愉快。

  他突然特别想捏一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如果自己用力的话,她是不是也会如黄鹂那样,发出婉转清脆的啾鸣声?

  他忽然十分期待。

  “长公子,芈瑶有些事……想和您说一下。”

  楚萸无视长生愤怒的瞪视,用软糯的声音乖巧回答道,身子稍微往外挪了挪,只是下半身仍然掩在门板后,仿佛这样会让她更加有安全感。

  “进来说吧。”扶苏被她的好笑模样逗乐了,他朝长生挥了下手,示意他可以回房休息了,这让长生十分难过。

  他早就看出这丫头不安分,说与阿清听她还不信,等明儿一早,这丫头鬓发凌乱地从长公子房间出来时,她便会信了。

  到那个时候,府里就会彻底变天,他搞不好也会因为得罪过她,而被长公子疏远——

  他一瞬间脑补了很多,灵感来源于各类民间故事,诸如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甚至还看见自己背着破烂包裹,像丧家犬一样被华服金钗、翻身做主人的楚公主赶出家门的画面,不由得泛起粼粼泪光。

  明明昨天接人的时候,还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当是接了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可从今早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在府里,是真的什么活也干不了,长公子留她作甚啊?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那个了。

  这样想着,长生不情不愿地离开,经过门口时,没好气地觑了楚萸一眼。

  楚萸自然是不理解他的纠结,她表情娇怯,抖了抖小黑刷似的浓长睫毛,期期艾艾地望向屋里的长公子。

  见他神色比刚回来时明朗多了,语气也颇为和善,顿时肥起了胆子,从门板后绕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端坐着的长案前。

  她的两只手在长袖的掩盖下,紧张地勾缠在一起,嘴唇半撅着,透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魅惑意味。

  扶苏喉结微滚,稍稍错开目光,用竹简朝长案对面指了指,楚萸得令,顺从地屈膝坐下。

  三百石,三百石,三百石。

  她脑海里一直响着这个声音,就像“大锤八十”“小锤四十”那样魔性。

  “说吧,什么事?”扶苏身体向后仰,好整以暇似的看着她问道。

  楚萸掀起眼皮,有些拘谨地瞅了他一眼。

  今天的长公子,一袭淡金色里袍,外面罩了件白色外搭,袖口处一圈赤红,看着比平日正式许多,果然是进宫了么……

  视线顺着惯性下移,看见了一条端庄威武的腰带。不似平日见惯了的那种轻便革带,而是宽大的、雕饰有繁复纹路的青铜腰带,正中间的搭扣处,赫然刻着一个大大的“秦”字。

  这东西要是带回现代,能卖很多钱吧……

  楚萸眼馋地想,忽然意识到在这样暧昧的夜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总盯着人家的腰带有点大对劲儿,连忙唰地抬起目光,却在毫无防备中,与他骤然落下来的眸光狭路相撞,在半空交缠了片刻。

  气氛有些暗昧。

  她讪讪垂下视线:“那个,长公子,昨天我忘记说了,三百石的税,必须在七天内补上,还剩四天时间了,您能不能先把钱给我,我明天去官府交上——”

  她一口气说道,心里惴惴的,想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吧?

  半晌没得到回应,她紧张地再度抬起眼睛,眨了又眨,因为焦急,双颊泛起一层酡红。

  “这个你无需再担心,今日我已经派人去廷尉府办妥当了。”扶苏唇角轻扬,笑着答道,目光看似不经意,但却犹如嗜血的秃鹫般,久久流连在她腻白的面颊上。

  楚萸心里腾起一阵感激,并毫不介意地表现了出来,只见她眼角眉梢挂满惊喜,乌润的眼睛里春水泛滥,望向他的眼神充满感恩,完全没注意到他眼底那抹算计的神色。

  望着她天真的样子,他不易察觉地牵起一抹微笑,身体微微向前倾覆,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沉香的味道,朝她徐徐拂去:

  “那么,芈瑶,你要怎么报答我呢?姑且不论还钱的事,我救你于危难之中,难道不值得一点回报吗?”

  仿佛遽然间听见了一条潜行的毒蛇嘶嘶吐信的声音,楚萸脸上的感激霍地僵住,她呆呆地望着他,眼光凝滞,仿佛在咂味他话中的含义。

  半分钟后,她的脖子上,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薄薄的粉红,一点点向上蔓延,最后连耳尖,都染上了一抹鲜润的桃#色。

  真的不是她自作多情,或者想歪,实在是他眼里流转的神情太过暧昧,甚至还有一丝凶险,仿佛下一秒就会用毒牙咬住她的喉咙,细细地、故意玩弄般地啃咬,就如同在她梦境里做的那般——

  她实在受不住了,脸烫得能摊煎饼,傻乎乎地抬手掩住了越发酡红的面庞,大脑再次宕机。

  他到底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呢?

  而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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