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的东西◎

  楚萸这会儿,属实有点汗流浃背了,脸色由赧红,一点点涨成猪肝色。

  她鼓着眼睛,神色惊慌,一只手却仍死死攫着长公子的腰带,就像是被焊在了上面。

  不是她不想抽手,实在是大脑死机,无法操控肢体。

  她现在徒有慌张,整个人与一座雕塑无异,就这样呆呆地仰着小脸,双眸腾起一层迷离水雾,红唇微颤,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向外散发社死的尴尬。

  然而落在扶苏眼中的,却是一副含羞带娇的神情。若不是对她略有了解,他都要以为她是故意的了——也不知在哪儿学会的这些香艳勾人的手段。

  马车重新颠簸起来,也颠醒了楚萸的意识,她触电般把手缩回来,动作快得就像扔掉一条喷毒的蛇。

  “抱……抱歉。”她嘟嘟囔囔,胳膊向后,抖抖颤颤地摸到座板,一点点将身体撑起来,重新坐了上去,远离那团令人神思混乱的雪松香。

  就像小孩第一次坐车那样,双手死死抓住座板边缘,恨不得与它融为一体。

  扶苏被她逗得无语,无奈笑笑,挺直上身,熟练地将腰带扣好,再度恢复先前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段“飞来横祸”般的小插曲,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两刻钟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长生,送公主回家吧。”他敲了敲窗框,命令道。

  正努力控制车速的长生闻言一怔,马鞭差点抽到自己。

  这、这么快的吗?

  不应该呀,公子明明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每天早晚都要在院子里舞枪弄棒好一阵,以发泄掉多余的旺盛精力……

  尽管脑子里疑惑不解,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将车掉了个头,沿着来时的方向又驶了回去。

  一路无言。

  期间,楚萸还没完全从惊慌无措中恢复,她视线低垂,嘟着嘴巴绞着手指,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总在扶苏面前表演社死。

  他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觉得,她既笨拙又傻里傻气——

  车子慢慢停下,熟悉的青苔气味飘来,到家了。

  没等扶苏开口,楚萸就很有自觉地讪讪下了车,并给了长生一个不大友善的瞪视。

  真是的,开车都开不好,要你有何用?

  因为那一脚和两个巴掌,长生对她也是颇为不满的,立刻回瞪了一眼,两人就如同约架的小花猫般,互相较量了一番眼神。

  扶苏撩开门帘,打断了两人的魔法对轰:“芈瑶,你——”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觉得难以启齿似的,硬生生将原话憋了回去。

  “你好好休息。”一路上的气定神闲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放下了帘子。

  楚萸讷讷地“哦”了一声,抬脚迈上石阶,不知怎么的,明明前一秒还尴尬到恨不得钻地缝,这会儿却忽然怀念起和他共处一室时,那种心跳加快、神经微麻的奇怪感觉。

  这种感觉有点像吃榴莲,明明闻起来臭烘烘的,一入口便欲罢不能,余味持久。

  可惜,这不是她该有的情愫。

  她又迈上一级台阶,手抚在石墙上,回首望了一眼。

  马车还停在原处,马尾巴悠闲地一扫一扫,她此时才涌上一阵诧异。

  长公子请她上车,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真正做了的,好像就是替兄弟给她道了个歉。如果只是为了这个,有必要在外面逛一大圈吗?

  而且他也无需跟自己道歉,他们本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他都任她自生自灭了,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仔细想来,整件事都透着淡淡的怪异。

  马车这时才开始向前驶动,很快就拐出了她的视野,她目送着它的背影消失,良久才转过头来。

  算了,随他去吧,无论怎么说,长公子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兴许他单纯只是闲得无聊,想让她陪着逛逛也未可知。

  自己的价值,也就只剩下这些了,她自嘲地想,慢慢推开院门。

  午后的阳光不知不觉间淡了很多,云层像被一双巨手撕碎了般,丝丝缕缕地浮在天上。

  扶苏的马车还没开始提速,就在下一个巷口停住。

  长生不理解长公子为何突然要求停车,只好无聊地一边给马刷毛,一边等着。

  车里扶苏缓缓阖上双目,心中久久激荡着一种奇怪的情绪。

  狭小的空间内,还缭绕着她身上的桂花香气,眼底仿佛不受控制般,一幕幕划过她的种种样子——初见时的慌乱,在猎场被擒时的羞怯,驯马成功后的明媚,不小心惹祸后的局促……

  这些都曾让他不经意间心湖漾起微波,但都没有她刚刚手抚石墙,回眸一瞥带来的震撼强烈。

  他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幕直直地击中了他的心,可他却始终找不到被击中的那一点。

  他到底是为何,久久无法忘记那片刻的回眸?

  她明明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妩媚的神态,甚至还有点懵懵的样子,可那道目光望过来时,他瞬间摒住了呼吸,拼命地想要抓住某样在他的情感里消失已久的东西。

  那东西她有。

  问题是,那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剑眉轻轻蹙起,心下漫过一阵烦躁。

  “长生,回府!”他睁开眼睛,几乎是吼道,吓得长生好悬没把毛刷拍自己脸上。

  晚上,扶苏又做梦了。

  这回不再是那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陌生场景,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令他不忍回想的那一幕。

  那是个雨天。

  一年前的雨天。

  他正在家里读书,青烟袅袅、炭火温暖,这一日,本应该和平常每日一样宁静、安和,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一切都如大秦的国运般蒸蒸日上。

  然而就在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的间隙,长生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扑倒在地上,他浑身被雨水浸透,脸上表情惊恐而肃然,活脱脱就像只水鬼。

  他还没有开口询问,长生便颤抖地尖声道:“不好了,长公子,王后她、她……在章台宫自刎了——”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光茫然地望着满脸泪水与雨水纵横的长生。

  他在说什么?

  阿母,自刎?

  这怎么可能?

  他的阿母,那个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阿母,怎么会跑去章台宫挥剑自刎?

  明明上次见面,她还笑着戳他的面颊,说他长得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抱孙子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提着一口剑,翻身上马,身后是长生与其他家仆的惊呼声。

  雨水滂沱,顷刻间就将他全身淋透,他不理会那些劝阻的声音,飞鞭策马,疯了一样朝咸阳宫而去。

  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雨势越发迅猛,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现在不想知道阿母为何要自刎,他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她最后一面了。

  “长公子,您……不能进去。”上卿蒙毅在章台宫的高阶下拦住了他,他似乎是特意在这里等他,谁下的命令一目了然。

  硬闯章台宫是死罪,带剑硬闯更是罪上加罪,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他只想见到阿母——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扶苏捂着胸口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上汗水淋漓,就像也被雨水兜头浇了一般。

  梦境里的悲怆情绪蔓延到了现实,如一块巨石般堵在他心口,他感到呼吸困难,几近窒息,抓着扶手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对着干冷的秋夜的空气,用力猛吸几口。

  冷风入肺,闷堵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声势浩大,仿佛想从内部将他挤爆。

  “长公子?”长生听见动静,第一时间一边披衣服一边跳出来。

  扶苏靠在门框上,冲他摆了摆手,虚弱道:“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长生哪敢回去啊,主子一眼看上去就不大对劲,脸色乌青、神色痛苦,是梦魇了吗?

  “让你回去就回去。”扶苏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在这种时候,任何关心都会加重他的恶劣情绪,“莫要管我。”

  说罢,冲进屋里捞起外出的长袍,边穿边往外大步走。

  长生虽然尽职,但也了解长公子,多半猜到了他如此失态的原因。

  肯定是梦到了王后。

  正叹息间,不远处传来马嘶声,他愣住,凝视着前方黑暗,长公子这是要出去吗?

  他不大放心,想悄悄跟着,结果被牵马绕到门口的主子狠狠瞪了一眼。

  “你敢跟过来试试。”

  长生瞬间哑了火,讪讪退下,远远地看见长公子跃上马背,白衣白马消失在泼墨的夜幕下。

  应该……没事吧。

  他再无睡意,唉声叹气地在假山旁坐下。

  世人都道长公子扶苏勇猛刚毅、温润博才,但除了他们这些家丁,还有谁知道他会在这样的夜晚,脆弱地倚靠在门廊上,因为噩梦而颤抖、癫狂?

  他就像一柄黄铜铸造的剑,锋利却脆弱。人们只看到他华美的外表,却不知他内心的伤疤到底有多深、多痛。

  他的孤独,大概这世上,谁都无法纾解吧?

  真希望能有一个人,一个他信任又愿意倾诉的人,在这样一个漫漫长夜,抚平他躁动的心绪。

  这样,他们也就放心了。

  只是那样的人,存在吗?别看长公子总是春风满面的,心其实比谁都难以接近……

  夜风邪祟,他打了个喷嚏,连忙裹紧衣服跑回房间。

  临进屋前,他还是对着月亮许了个愿。

  希望长公子能早日摆脱这些旧日梦魇,早早娶妻生子,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那样的话,王后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