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习惯空气里隐隐的腥味,两个人又探索了这所小院子。

  和燕城的厨房不一样,这里还在用灶台, 旁边的柜子底下装着很多鱼干, 咸咸的腥腥的。

  院子里堆着很多柴火,还开垦了一片土地,种着各色蔬菜。而一旦顺着楼梯爬上二楼, 就能看到远处蔚蓝大海,一望无际天空相接,找不到海天边际。偏偏又在远处另有小岛,隔着这么远能看到深色远山起伏。

  站在高处吹着海风,看到这样的风景,似乎整个心胸都开阔舒爽起来。

  脑海里闪过无数诗句, 巫澄激动就要开口吟诵。刚张口就有风灌过来, 劈头盖脸的一阵腥。

  脸色僵硬下去, 诗句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巫澄把脸埋在宋泊简肩头,只剩下最朴素的话:“好好看。”

  “但好臭。”

  宋泊简失笑 ,左右看看,指着邻家小院示意他看:“他们在晒渔网。”

  巫澄跟着看过去,发现附近的小院或屋顶, 都摊着深绿色渔网。邻家老人趁着还有太阳,认真勤劳把渔网摊开晒干, 再把渔网上的水草杂物清理干净。

  靠在宋泊简肩上就闻不到那些味道了,巫澄也不着急要走, 就趴在宋泊简肩头, 看看远处海天一色,再看旁边老人清理渔网。

  不知道看了多久, 院子的铁门又被打开,奶奶和和另一个白发老人站在院子里,招呼他们一起去吃饭。

  两个人就下楼,再次坐上三轮车。

  下楼后见了人,奶奶和他们介绍。

  这是自己的两个孙子。

  这是自己的笔友,叫李奶奶就好。

  两个人和李奶奶打过招呼,就跟着上了车。奶奶换了辆三轮车,这辆车上也有两个大铁桶,现在幽幽散着腥味。

  巫澄悄悄用脚把桶踢到车厢角落里,捂着鼻子坐到宋泊简身边,脑袋埋在宋泊简肩头呼吸,眼睛却盯着自己踢过桶的鞋尖,带着几分纠结。

  顺着少年目光仔细看那只脚,发现黑色帆布鞋脚尖处蹭上一片灰白。

  宋泊简闷笑,刻意逗:“你的鞋脏了。”

  巫澄心痛至极:“嗯。”

  “也会臭臭的。”

  巫澄越发心痛:“嗯。”

  他声音沉痛的重复,“臭了。”

  宋泊简轻笑一声,胸腔颤动,带着肩头巫澄也跟着细细颤动,整个耳朵都麻了。

  脑袋下的肩膀突然俯身下去。

  巫澄紧跟着一起俯身弯腰,看宋泊简拿着纸巾轻轻擦掉鞋上那点灰白印记。

  隔着鞋袜,少年脚趾都因为紧张蜷起来。

  他闷声:“臭。”

  灰白印记消失不见,宋泊简实在没在路边找到垃圾桶,只好把纸巾叠好装回口袋里:“没有。”

  从村子里出去,左转右转到了一条小巷子里。很陡的下铺路,三轮车扑通通往下,角落里的铁桶又滑到车厢中间。

  巫澄盯着那个铁桶好一会儿,还是没用宋泊简给自己擦过的鞋去踢桶。

  小巷子不大,但现在来来往往挤满了车,一直往下骑了三分钟,这条下坡路才终于停止。

  奶奶把车停在巨大的空地里,提着桶招呼两人下来:“我们走过去。这是港口,现在他们都出海回来了,刚捞上来的海鲜。”

  两人就跳下车,跟着奶奶往前走。

  又走了两分钟,空气中的鱼腥味越来越浓,冲得巫澄脚步越来越慢。

  但又跟着转个弯,豁然开朗。

  面前没有任何建筑,也没有金灿沙滩,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大海,海上是一艘艘船只,船上插着红旗,船上的主人皆动作麻利收拾渔网和打捞上来的海鲜。

  远处太阳下山,把云烧成橘红一片,仅剩的阳光照过来,在海面泛起粼粼波光,又随着海水波动一股股涌动着,好像一匹最精致漂亮的锦绸随风飘动。天上的太阳和海面上一只只红旗连成一片火烧似的红,加上深邃蔚蓝和琳琳波光,美得让人震撼。

  巫澄怔在原地,呆呆看了一会儿,震惊的深呼吸——

  “真的……哇!”

  景色多美丽震撼,空气中的鱼腥味就多重。

  巫澄绕到宋泊简身后,再次把脸埋在宋泊简肩头,趴在他肩头激动说:“好漂亮啊。”

  不知是激动还是被夕阳余晖映得,少年脸颊耳廓都带着粉,眼睛还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的景色,眼里倒映着一整个世界。

  宋泊简安心当空气净化器,被巫澄推着往前走。

  奶奶提着桶走出一段距离,意识到什么回头看过来,对上这两个叠在一起的人,愣住:“怎么了?”

  巫澄不想让奶奶觉得自己娇气,从宋泊简肩膀上抬头,不好意思:“好看。”

  奶奶笑,招呼他们:“走,看你们想吃什么海鲜,我给你们挑。”

  巫澄没说话。

  宋泊简笑:“我们先看看景色,你先买,我们看到想吃的找你。”

  奶奶也没强求,和李奶奶一起提着桶往前走。

  剩下巫澄松了口气,又埋头在宋泊简肩膀上呼吸。

  接着往前走,渔船正利落把打捞上来的海鲜放在岸边,招呼来往行人购买。

  腥味很重,地上满是海水,湿塌塌的。

  巫澄踮着脚尖往前走,脸埋在宋泊简肩膀上,他指着地上的海鲜,认真:“螃蟹。”

  “蛏子。”

  “八爪鱼。”

  “这是什么?”

  细白手指指着地上巴掌大小的扇圆形鱼,嫌弃,“好丑。”

  他说得小声,但还是被身后同样来买海鲜的大叔听到。大叔爽朗用方言告诉他:“偏口鱼。”

  先是愣了一下,又随着声音看大叔,巫澄道谢:“哦!是偏口鱼啊。谢谢。”

  大叔告诉他:“很好吃的,偏口鱼小,多买几条回家,用油一炸可香了。”

  巫澄依旧不太能熟练和陌生人说话,现在又听不懂大叔的方言,有点糊涂,但还是乖巧应下:“好的,谢谢。”

  大叔摆摆手,接着往前走了。

  而巫澄站在原地,默默看摊位上那一排偏口鱼。他不说话,但眼里闪着渴望。

  宋泊简笑:“一会儿让奶奶来买?”

  得到宋泊简这句话,巫澄这才继续推着宋泊简往前走。

  除了偏口鱼,还有各式各样的深海鱼,和在燕城超市见到的鱼不一样,这里的鱼奇形怪状,并不大,还长得丑丑的。

  但偏偏就是丑得很奇怪,巫澄每一个都认真看过去,好奇得要命。

  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圈,终于找到奶奶。

  奶奶的铁桶里装了海水,现在里面游着皮皮虾、螃蟹、蛏子、海螺……

  看到他们,询问:“看到想吃的东西了吗?”

  巫澄看奶奶水桶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连忙从宋泊简肩膀上站直,伸手要去接奶奶的桶。

  奶奶看他细白手指,避了一下:“不沉,我提着就行。”

  怎么能让老人提东西。

  巫澄难得不听话,又伸手:“我提吧。”

  奶奶又避:“你跟着看看就行,东西又不多。”

  宋泊简看两人推脱来推脱去,伸手把桶接过来:“我提吧。”

  巫澄仰头看他,又把李奶奶的桶接过来了。

  李奶奶的桶里也有海水,东西不多,只有八爪鱼和海蜇。

  其实不沉的。

  就是提着东西就没办法靠着宋泊简一起走路了,空气中的腥味直直冲上来,好像被鱼蒙在脸上,呼吸越发不畅。

  少年提着个比他腰还要粗的大桶,被空气中的腥味熏得脸都红了。

  宋泊简心里痒痒的刺刺的,忍不住时刻注意。

  巫澄换了只手提桶,刚想用手捂住嘴呼吸一下,但把手伸到鼻前呼吸一下,马上就偏头过去,吐了吐舌头。

  桶上沾了海水装了海鲜,腥得要命。就连提了桶的手也被染上腥味。

  呜呜。

  踩了海水的鞋是腥腥的,现在连手都是臭的。

  手里提着的桶突然变得危险起来,巫澄把手臂伸直,尽量不让桶碰到自己的衣服。

  但这样提着就会很沉……还没把桶提到更远的位置,手指就碰到什么温热,之后水桶突然轻巧起来。

  他低头看过去。

  宋泊简的手握着提手,手背上青筋崩起,和血红玛瑙缠绕在一起。

  再仰头。

  宋泊简正在和奶奶说:“那些长得很丑的鱼,也买一点吧。”

  又买了很多鱼,回去的路上,那两个桶就放在车厢里,奶奶还叮嘱:“看好桶,别让他们倒了。”

  得到这个任务,即使再不满,巫澄也没办法再踢一脚,反而要认真看着那两个桶,路上遇到一点颠簸,还要小心翼翼的扶着桶。

  鼻尖萦绕不去的腥味,让巫澄对桶里的海鲜也极度不满。

  但等到奶奶带他们回到村委,村干部配合默契,收拾海鲜、架锅起火,满满腾腾做了一桌子。巫澄拿着一半的螃蟹,轻轻吮一口,又觉得海鲜其实还挺招人喜欢的。

  膏肥黄满的大螃蟹一分为二,裹上面粉过了油,再用好多调料混在一起炒。

  一入口就香得要命,等吃到里面满满的蟹黄,更是幸福的眯起眼睛。

  在燕城吃了蒸螃蟹,陪着姜醋也是鲜甜可口。

  但香辣蟹是另一种味道。

  巫澄不太会吃螃蟹,蒸螃蟹都是吃宋泊简拆好的,但现在香辣蟹壳上沾满调料,他就拿着细细吮,慢吞吞一点点咬着。

  好不容易吃了半只香辣蟹,再去尝炒蛏子、辣炒八爪鱼、炭烤马步鱼……都是不一样的味道,但调料味和海鲜的清甜掺在一起格外和谐,香得他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还有那个偏口鱼,和大叔说的一样,过了油非常香。

  鱼都是整条整条炸出来的,桌子上正好两人一条。

  他夹了一只,很认真和宋泊简说:“我们两个吃这条。”

  目光放在面前盘子里的偏口鱼上,宋泊简目光微敛:“好。”

  偏口鱼还有一个名字。

  叫比目鱼。

  把桌上每一道菜都认真品尝过,巫澄把手伸向椒盐皮皮虾。

  看其他人都是直接吃,用牙齿咬住再用手一扯就能把壳弄下来,巫澄夹了一只,毫不设防放到嘴里。

  恰到好处的椒盐裹满皮皮虾,油香四溢。

  少年自然吮了一下。

  下一刻,他把皮皮虾吐出来。

  微微蹙眉,伸手要剥壳,但刚摸到皮皮虾,又猛地收了手。

  少年惊恐举着手,眼里带着几分狐疑,愣愣看着盘子里的皮皮虾。

  过了一会儿,小心又捏住皮皮虾尾巴,轻轻撕开虾壳,没剥出一半,又把皮皮虾扔下。

  放弃吃这个不明生物,他偏头和宋泊简告状:“它扎我。”

  宋泊简正在挑螺肉,把肥厚螺肉从壳里挑出来,放在少年的蘸碟里。

  现在听到少年的抱怨,侧头看过来。

  少年幽怨伸手,食指指腹沾着椒盐粉料和油渍,白皙指腹中间一点血珠似的红。

  蹙眉捏着那根手指,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去,宋泊简的声音凝重:“流血了?”

  宋泊简太严肃了。

  巫澄跟着他一起看自己的手指,食指指腹被捏住,血液流通不顺带着粉,好像一颗粉圆珍珠。

  “手指没有流血。”

  巫澄闷闷说,舌头在口腔滑了滑,觉着口中一点锈味,接着告状,“舌头也被扎了,好像流血了。”

  目光从食指移到他脸上。

  巫澄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朝着宋泊简微微张嘴,把舌尖吐出来。

  下午在港口就注意到的精巧舌尖,水红莹润,一道划痕躺在舌尖,两秒后,细细血珠溢出来,把那处染成深红。

  目光触到那滴血珠,又忍不住看水红舌尖和柔软唇瓣,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

  宋泊简呼吸有点沉重,不受控制往前探身。

  又在看到少年闪烁的目光后,缓缓退回去。

  目光沉沉把那处伤口检查了无数遍,最后强行把眼睛也移开,只把桌子上装满白开水的一次性水杯递过去:“喝水。”

  海风微咸,舌头吐出来那么一会儿就被吹得有点凉,再收回去莫名其妙的不习惯。

  被捏过的手指还没怎么样,反而是舌尖热热的泛着酥。脸和耳朵烧得通红,舌头不自觉的舔舐上颚,把原本就存在的伤口舔得发麻,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刚刚宋泊简为什么低头啊?是看不到吗?

  离得那么近,呼吸都洒在自己鼻子上了,和微凉海风不一样,带着热气,灼灼的。

  巫澄捧着杯子咕噜噜喝了半杯水,这才压下一点奇怪,可莫名不敢看宋泊简,目光游移。

  那边宋泊简动作不复刚刚的平淡沉稳,把螺肉放在他面前,又夹了几只皮皮虾:“你先吃其他的,我帮你剥这个。”

  巫澄看着那一碟螺肉,闷闷应声,拿起筷子开始吃。

  明明刚刚觉得Q弹好吃的螺肉,现在莫名没滋没味的。

  村里都是老年人,发生在村里的事口口相传没有秘密,但村外尤其是网上的事,就不是那么了解了。

  现在看着宋泊简和巫澄,只当是亲生兄弟,羡慕:“他们两兄弟关系真好。”

  “兄弟和睦好啊!就算以后结婚了也不能忘记兄弟情分,毕竟是一个爹妈啊!等以后长辈都不在了,你们也是血脉相连的大家庭,相互扶持。”

  “他们现在年轻人的观念和之前不一样啦!他们年轻人现在都时兴小家庭,结了婚就和媳妇孩子过自己的日子。但要我看啊,媳妇孩子是重要,但也不能不顾兄弟啊,你们毕竟有着相同的血缘,要相互帮助。”

  他们说话用的是方言,语速又快,巫澄和宋泊简都没听清,只是看着说话人,偶尔点头示意在听。

  只有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天能听懂一些方言的奶奶愣一下,仰头看对面两个人。

  巫澄皮肤白,现在脸上飘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粉,鼓着腮帮子咀嚼。

  旁边宋泊简用剪刀剪去皮皮虾的刺,剥出肉来放在巫澄面前的盘子里。

  两人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和别人隔开了,独自有属于他们两个的空间。

  偏偏这两个人认真看每一个说话的人,唯独不看对方。

  吃饱喝足打道回府。

  奶奶和李奶奶随意聊着明天要做的事情,说起刚刚吃饭时有人提到的某件事。

  巫澄意识到奶奶能听懂饭桌上其他人在说什么,想到那些人看着自己和宋泊简说话,语调高昂语气爽朗。

  莫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是察觉到自己的不自在了吗?

  他们能看出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吗?

  于是此刻软绵绵开口问奶奶:“吃饭的时候,他们在对我说什么呀?”

  李奶奶笑盈盈回答:“他们说你们兄弟俩关系好,说希望你俩关系能一直这么亲密,就算以后长大了结婚了,也不要忘记此时的情分。”

  奶奶想到吃饭时看到的两人相处模式,说话慢了一拍。现在听李奶奶这么说完,还想再补充什么,就听到巫澄回答:“当然不会忘啊。”

  李奶奶依旧笑盈盈,语气里几分怅然,还有几分对少年人天真想法的宽宥:“当然不会忘,但各自长大成家后难免会因为一些琐事困扰,到时候有自己的小家庭,难免疏漏了别的。”

  夜风把李奶奶的声音吹得零落,偏偏温和又不容忽视缠绕在耳边,好像命运的低语。

  各自成家……

  他下意识看宋泊简,对上黑暗里凛冽亮着的凤眸。

  因为李奶奶的话沉进深海里的心脏垂死挣扎似得跳了一下,又缓缓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