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费劲地支着白胖胖的胳膊,举到头顶上方,笨拙地为自己整理发型,有许多碎发毛躁躁地落下来,她随手往上梳了两下也就放弃了。
没有得到认真固形的丸子头很快半散,仍然勉强维持造型的一团发揪坠在女孩的后脑勺上,随着她的嬉闹一蹦一跳;汗水涔涔,不停淌在发热泛红的肌肤上,蝉声沸盈、咕噜翻滚,木棍上的粉色絮状棉花糖,似乎就快要被这裹挟着热浪的噪音吞噬融化;数不清的白色泡沫从棕黑色的汽水里前扑后继地迸涌而出,淋了满手,又黏糊糊地沾在地面。
女孩穿过云霄飞车回旋的尖叫,路过水上乐园溅起的欢笑,看见了一对刚从这些娱乐设施走出的好友,水与汗浸湿了她们身上薄白的T恤,隐隐透出里面的浅色胸衣带子。
女孩继续前行,她走进游行的队伍,扒开形态各异、厚重愚钝的高大人偶,在旋转木马旁找到了贩卖气球的滑稽小丑;花纹繁复的马匹正以凝固的姿态,在轻快的乐音中上下奔腾起伏,小丑的脸上涂满五颜六色的颜料,大大的红唇咧开浮夸的笑容,一如其手中斑斓缤纷、千奇百怪的气球,他卷翘的鞋尖旁有一簇已经晒焉的雏菊,娇嫩的花瓣有些萎靡蜷缩。
女孩从精巧可爱的斜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平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毛角和硬币皱巴巴、硬邦邦的抟在手里,面额都很小;她看向笑容不变的小丑,踌躇地递出钱币,指要了一颗色泽明艳的暖黄色气球,伸手接过时,却不甚错失,细线尾巴从她的掌心倏然溜走。
气球悠悠升上半空,于女孩惋惜的视线中渐渐缩小成一个质点,在湛蓝的天空下、在烈日的曝照中,任由气压摧撵那脆弱的乳胶密封袋,而后嘭地碎裂。
*
街口的车站附近围聚了不少群众,却不是为了等待代步的班车,他们你推我挤,扬起脑袋踮起双脚,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画面,拿出一切可以储存影像的工具,高举胳膊,越过一颗颗发型千奇百怪的脑袋记录起来。
“一匹黑马出现,驾驭它的黑骑士手中举着一杆天秤……”
五官国正威严的青年举着银白的十字架,在人群中央虔诚、激昂地诵读着《圣经·默示录》中的章节,他仿佛感受不到周围打量笑话般嘲讽的目光,旁若无人地传播着教义。
还在等待红绿灯的沢田纲吉无意识用食指在皮质手感的方向盘上点了点,他注意到副驾驶上的白发执行官正撑着一边脸颊,透过深色的车窗,饶有兴味地看向人员聚集的公交站;好奇心使然,沢田纲吉也顺着对方的视线一同往外看去,却只能看见人们层层叠叠推搡的背影。
白兰竟像是完全不受干扰一般,欣赏着那略显混乱的景象。
“是有明星吗?”监视官推测道。
白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笑道:“我还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
沢田纲吉疑惑地眨眨眼,有些奇怪囚犯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名染着粉、金两种夸张拼接发色的辣妹从人群边缘挤到中央,将布道者的十字架一把抢下,她把自己本就暴露的领口又拉低了不少,圣洁的十字架就这么在基督教徒羞恼的目光中,被塞夹进了少女傲人的□□里。
周围登时一片起哄,尖锐的口哨声和车流里不耐的喇叭响缠绕在一块,一浪胜过一浪。
信号灯终于给出了可以通行的指示,沢田纲吉又望了一眼已经引来治安监察机器人的车站,重新发动了汽车。
白兰懒散地窝在靠背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忽然问道: “你是什么星座的?”
沢田纲吉向来不太注意这些,也不清楚各个星座对应的时间,于是略显尴尬地给出了直男回答:“我也不知道。”
白兰早有预料般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接着问道:“那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月十四号。”
监视官看了一眼后视镜,很好脾气的有问必答。
白发潜在犯笑眯眯地盯着他猛看,“天秤座。”
说罢,也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精巧的、有着五颜六色彩绘的扁方形铝罐,里面似乎装满了小颗的物什,随着白兰的动作频频碰壁,噼里啪啦一阵响。
白兰打开盖子,朝主驾驶座上的青年递去,“手。”
沢田纲吉无奈,只能注意着路况,一手握好方向盘,一手朝自己的执行官摊开。
白兰神棍抽签似地摇了摇,然后抖出一粒彩虹糖。
青年用余光瞥了一眼,是颗包裹着亮黄色糖衣的巧克力豆。
“Lucky~”
白兰发出夸张的惊叹语调,“今天的幸运色正好是黄色。”
“看来会有好事发生喔,监视官。”
他轻佻的眉眼都沉浸在愉悦里,似乎发自内心的为此感到高兴。
沢田纲吉只当他又在瞎侃捉弄人,于是一笑而过,但在下一秒看到信号灯中央作为过渡的黄色亮起时,他还是心头一跳,猛地踩下刹车。
两人皆因惯性不可控地向前俯冲,还好都系了安全带,不然肯定要撞到挡风玻璃上去。
“……”
这才没过多久,沢田纲吉就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白兰预知的“幸运”。
相较于他的心有余悸,白兰倒是笑得前仰后合。
沢田纲吉气不打一出来,刚才被他下意识紧攥进手里的糖果,已经由掌心温烫的热量融化稍许,黏黏糊糊的一团,把掌纹都染上淡淡的黄色。
糖豆正中间,还印着个不大不小的白色字母,即使边缘晕开仍依稀可以辨识——
【D】
青年默念道。
沢田纲吉的不在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他领着白兰走进办公室。
一声嘭响将监视官发散的思绪乍然拢归,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飞舞飘荡的缤纷彩带,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欢迎入职!”
百叶和几名执行官举着礼花筒,喜气洋洋地送上祝福。
沢田纲吉从身上捻起一条金黄色的彩带,神色颇有些复杂。
他现在对这类色系实在观感微妙,而且,自他转正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这份庆贺很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青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后从今日起正式上任的白发执行官,有些吃味,要知道他入职时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虽然沢田纲吉知道当时是情况所迫无暇顾及,但还是难得在意起来,他自嘲了一阵,就很快收好了淡淡的失落,转而加入为白兰庆祝的队伍中。
百叶等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先给了沢田纲吉,然后才是白兰。
棕发青年讶异地捧稳大小礼盒,全然没想到自己竟也有份,不太确定的问:
“给我的?”
百叶笑他,“不然呢?”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本来三个月前就该庆祝一下的,但当时实在太忙,后来一直想找时间给你补办一个欢迎会,结果又……”
又突然爆出他与迪诺非同一般的关系,几乎把所有人都弄了个措手不及,网上更是闹翻了天,再加上新案陈案仍有不少积压,假还没休满,大家就又投入了新一轮紧张的工作中,这事也就一直搁置下来。
现在好不容易得空,恰好又遇上有新的执行官补入组内,索性就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庆祝一下。
其实白兰还是沾了沢田纲吉的光,正常情况下,是没人会在意一个执行官的去留的,即使在乎,也绝不会轻易在明面上表露出来。
沢田纲吉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幼稚想法感到尴尬,他挠挠脸颊,承下好意,简单地寒暄了一阵,主动揽下了之后麻烦的打扫,但遭到了险些失业的清洁机器人的言辞拒绝。
“你以后的办公地点就在这里。”
棕发监视官帮着将一应新采购的物品放到了前几天才整理出来的电脑桌旁,白兰的位置就在他的左手边,只有一页银灰色的挡板相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白兰这会竟格外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没有半点捣乱的迹象,再配上那张极具欺骗性的俊脸,一下子就搏得了绝大多数人的喜爱,看得沢田纲吉叹为观止。
不得不承认,只要这家伙愿意,他就能凭借渊博的学识、出挑的外貌,以及那幽默风趣的语言、“平易近人”的性格,很轻易地融入各种社交圈子,并成为核心人物;论为人处世的能力,白兰的道行显然要比自己高多了。
“这家伙可真危险,”百叶午休时同青年感叹,“今天一早上我几乎被迷得找不着北,完全忘记了他是个潜在犯。”
沢田纲吉深以为然,并立誓要将人盯得更紧一点、再紧一点,生怕白兰找到新的迫害目标。
他可没忘记对方曾将三位监视官变成邻居的“英勇事迹”。
沢田纲吉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的把关、防范;哪怕白兰在[训练所]接受执行官相关培训时各方面都表现得相当优异,更是在[西比拉]那拿到了不错的相适性报告,可他还是不敢大意。
仅训练了半个月,沢田纲吉就收到了可以让白兰提前“毕业”的通知,可在他的坚持下,白兰不仅在那待满了原定的一月时间,还又另外附赠了60天。
在此期间,沢田纲吉向[训练所]提交了不少有关白兰的参考资料、观察记录,指出他可能患有人格分裂,需特别注重对其精神状态方面的评估、引导和治疗,而青年最终拿到的结果是……并未在【G-100】号身上发现显著精神异常,聘用他确实存在风险,但在可控范围内。
现在棕发监视官也分不清究竟是白兰在培训基地里伪装得太好,还是此前种种怪异都是他单纯为了好玩而营造出的假象。
等白兰的相关物品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纲吉才前往茶水间,从那的冰箱里取出他今天一大早出发才好不容易排到的限量甜点。
[雏屋]是近期广受好评的甜品铺子,做出来的东西应该不会太差吧?就是不知道白兰喜不喜欢了。
沢田纲吉盯着那考究的包装盒兀自思索,连面前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发现,险些撞个满怀,他下意识护住甜品盒子,这才避免了糕点被压扁的悲剧。
“抱歉,是我没注……”
青年的道歉正要脱口而出,却在看清来者后,哽在了喉头。
迪诺高大的身躯将棕发监视官完全笼入阴影里,如同泼洒的墨水强势地浸染、猛烈地侵入。
被那压迫感逼退一步,沢田纲吉率先移开交错的目光,踌躇片刻,想要从旁边绕过这堵人墙。
但又前倾些许的迪诺并未让他如愿。
金发警探垂目,略长的发梢微挡眉眼,令其本就立体的五官更加深邃,使他少见的多了几分阴鸷的郁色。
迪诺俯视着青年怀里精心准备的礼物,没什么表情,唯颌骨处的肌理因后槽牙用力咬合而微微鼓起。
沢田纲吉第一次从发小身上感受到了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带着难捱的焦躁、执拗地试探,似乎只要再有一点外界的推力,就会从内到外彻底失控崩溃。
迪诺的喉结极缓慢地上下滚动,似乎竭力想将不合时宜的话语吞咽下去。
“戒指……不,没什么。”
沢田纲吉空无一物的指节动了动,像是被男人的视线烫灼般,倏然收紧,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却仍显得尴尬、生疏。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工作了,迪诺前辈。”
迪诺闻言沉默良久,才答了一个好字。
一直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接杯咖啡的百叶在青年出来时有意躲了躲,确定人走后才做贼似地飞速蹿进茶水间,努力避免发出一切可能引起迪诺不快的响动。
虽然迪诺目色沉沉,看起来心思不在这里,让人摸不准在想些什么,但百叶明白男人此刻的心情肯定不怎么美妙,可她现在实在很需要咖啡因打起精神,以应对下午无比琐碎的事务、令人心累的案情,再说……她还有个“任务”进度需要向对方汇报。
“那个……礼物他都收下了。”
迪诺枯木般凝固、僵直的身躯因为这句话终于缓缓松动,他转过身来,脸上是一贯亲和灿烂的笑容,却头一回让旁人察觉到了点令人心惊的病态。
棕黑色的液体洒出来两滴,百叶掩饰般,抖着手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完美的假面突现裂痕,隐隐露出里头的冰山一角,可迪诺并不在意,他只知道自己快疯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又五天再加八个小时的回避,沢田纲吉对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双手之数,每分每秒都像一双大掌在扭挤迪诺的神梢,不停榨出酸涩的汁。
行将爆发的掌控欲和独占欲只需一个细针大小的的缝隙,就会不惜一切挤破脑袋放肆涌出,以沸腾的姿态烧灼每一块土地,直到青年和他都被冲刷淹没,被炙痛刮得体无完肤,最后同归于尽。
迪诺好似什么都没听见,看起来不打算就百叶口中的礼物详谈,拿着水杯随口道:“你也来接咖啡?好巧。”
百叶:“……”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迪诺还挺适合去做演员的?
要不是曾经都在一个地方工作,知道A组办公室里都会单独配备一个五脏俱全的茶水间,百叶都快信了他的鬼话。
饶是如此,迪诺还是每天早中晚都要假装要去公用茶水间接点什么东西,借此路过必经之地:C组外的走廊。
而后状似不经意地看一看毛玻璃后青年忙碌的身影,有时运气好,还能和沢田纲吉在茶水间来场“偶遇”。
简直比一日三餐还规律,比蹲守罪犯还用心,弄得百叶每天都有种被上级视察、监督的压力感。
百叶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俗话说的好,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虽然用在这里不太恰当,可话糙理不糙,是男人就大胆上啊,有什么矛盾说开了就好,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跟个苦情男二似的算怎么回事?
这两人也不是那种因为西比拉匹配才突然认识的、毫无交集的陌生人,现在却弄这那么僵硬,实在让人看得有点着急。
但百叶是万万不敢发表意见的,她自己都还没处理好自己的感情问题呢,而且这是别人的私事,还是别随便指点迷津比较好。
然而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
“你怎么不亲手送给他?说不定就能以此为契机和好呢?”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复的百叶突然听到警探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开腔道:“他不会收的。”
就算收了,也不会用。
迪诺咬了咬舌尖,感受着可可那苦涩的回甜,自嘲地笑了。
百叶听他语气笃定,不禁更感疑惑。
“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
错到连自己都放弃了被原谅的地步。
“错?”
迪诺直勾勾的盯着百叶,看得她心头发瘆,直想赶紧跑路把自己的后辈抓回来做“挡箭牌”。
金发警探犹如四处碰壁的困兽,将自己撞得鲜血淋漓仍然找不到喷薄、宣泄的出口。
“大概从一开始就全都错了吧。”
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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