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的争执被风声遮掩。
顾泠苦劝许久, 直到队伍再次启程,曲若寒都未曾改变主意。顾泠无法,回到众人中, 按照往常一般巡视。
天音门众人簇拥羽车, 缓缓前行。
掌门曲妙言端坐车中, 用丹药压制伤势,她方才在外没有露出虚弱异样, 此时微微凝眉运气, 面色浮现苍白。
待调息完毕, 顾泠恭敬侍立在侧。
曲妙言对门下弟子向来温和, 对这位性情和顺的小徒弟柔声开口问道:“你方才出去,可有见那二位用了午膳?”
顾泠心知师尊在询问什么,恭敬回道:“秦尊与师妹们换了一盅鳐鱼, 许是给受伤的剑宗小师妹补补身子用的。”
曲妙言怔然, “她们还准备了什么吃食?”
顾泠道:“据师妹们所说,都是昆玉城飞仙楼的珍馐,看来秦尊十分看重她。”
“既然如此……”曲妙言低声喃喃,“她不碰肉食, 许是我想错了,不是她。”
记忆中的小师妹虽然懵懂顽劣, 但有一件事尤其坚持。她是天生的美人,也是一尊冰雕雪铸的天上明月,从来不会碰荤腥。
顾泠听得惊愕。她有心再问, 掌门师尊已温和道:“你自去看顾门生。若秦尊有何需要,也全力协助。”
顾泠只得称是。
羽车宽大, 曲妙言倚在榻上浅眠。她带门生来昆吾山,又出了这样的事, 即使身上有伤也不能闭目歇息。
光影浮动间心神缓缓松懈。半梦半醒,故人的声音犹在耳畔——
“大师姐对我这般好,待我成了第一美人,也要留在天音门和大师姐在一处。”小小的少女美丽端方,挽着她的衣袖撒娇。
“她们都说师姐做了掌门,就不要我了,师姐要选别人做长老,对吗?”
曲妙言含笑摇头,伸手去摸摸少女气鼓鼓的脸侧,“不会的,师姐最喜欢清河。”
再抬手时,原本的少女已经长大。她远远站在深渊,一身盛装明丽冰冷,唇瓣开合:
“曲妙言,你我终究还是陌路。”
曲妙言惊醒。
她望向手中,只见重宝打造的护甲掐进掌心,气息紊乱,只得先行调息。她似乎短暂地做了个梦,混乱模糊,险些引动伤势。
再抬眸。曲妙言略一犹豫,微微掀开纱幔向外望去。跟在队伍后的马车平平无奇,看不清里头是什么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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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清河睡得很好。
她起身时,马车已经跟随天音门众人前行。规律的骨碌碌声十分催人入睡,这地方外面看平平无奇,里头布置得一应俱全,尤其一张床榻柔软宽敞。
秦观颐还在外面。
月清河收拾一番,向外道:“观颐,我们走了多远?”
秦观颐掀开车帘,坐在一侧,“明日就到昆吾山下。”
月清河思索片刻,见车外人影窜动,天音门女修接了几只鸟兽。月清河看着有些眼熟,秦观颐已解释道:“羽族信使到了,今日也许就有昆吾山来人接引我们。”
月清河恍然。
天色渐晚,果然有男子前来。他一身红红绿绿花里胡哨,形貌与人族修士大不相同。信使拜见了天音门掌门曲妙言,温声道:“青鸾尊者已为诸位准备了大宴。”
曲妙言微微点头,“有劳尊者费心。”
男子再拜,低头递来拜帖,口中道:“在下前来为诸位带来信物,请诸位随身携带,以便出入昆吾山。”
他传信完毕一展双臂,长袖的衣袍下伸出羽翅,扑棱棱飞走,与他一同前来的鸟兽仆从纷纷跟上。
月清河看着那个身影飞向天穹,往昆吾山去了,不由奇道:“羽族都可以在人形与兽形间化形么?”
从前在曦元照身侧,来往的羽族妖物皆是人形。曦元照发疯时也完全化作凤凰原型,并没有这样人形躯壳却有一双羽翼的模样。
秦观颐道:“有些修为的可以化作人形。修为不足的只能以手臂化作羽翼赶路,害过修士的只能完全做兽形。”
月清河点点头,“原来如此。他双臂化作羽翼便是修为不算高深,不过只是一位引路的信使,如此修为也无妨。”
秦观颐点头,“不错。”
待到深夜,众人停下休憩。
天音门女修安排修为高深些的门人守夜。莹莹火光亮在车架围成的区域中,三枚飞舟法宝落地恢复,面目稚嫩些的女修乖乖被师姐们带进去休息。
曲妙言落了层禁制,将所有门人以及月清河所在的马车圈在里头。
月清河只觉一点微弱的涟漪拂过,夜风的凉意和山间风声鸟鸣忽然安静下去。
秦观颐在车外,抬头望向天际。昆吾山附近妖物繁盛,她并没有和月清河一同休憩,靠在车外戒备。
月清河心中一动,开口道:“秦观颐。”
车帘外剑修低声应了,“何事?”
月清河揉了揉身上的被子。
四下静谧,远远传来天音门营帐处晃动的火光,她开口道:“从前天音门门规极为严厉,白日我见她们不再有宽袍大袖,嬉笑打闹也无人呵斥,竟然有些羡慕。”
秦观颐默默听着,只觉夜色流淌,同伴淡淡的声音自车内传来。她能猜到那双眸子里的情绪,不由回道:“你如今无需羡慕她们。”
月清河一怔,“为何?”
知道秦观颐是在安慰自己,月清河不由笑了笑,揶揄道:“说来也是。我如今在剑宗修习,又是堂堂云中剑主金口玉言称为家妻,不只有多少女子羡慕我才是。”
月清河说着,语气越发飘了起来:“我若是想要什么,云中剑主上天入地也要找来;我若是出了什么事,云中剑主天涯海角都要追杀去,是不是?”
一番话说出去,安安静静。
月清河说完才有些不自在,她听车外某位剑修未发一言,不由往被子底下缩了缩。
近几日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口没遮拦,竟然什么话都敢说。月清河不禁面红过耳,只想快快睡着,赶紧忘了方才的话。
惯常冷淡的声音自车外传来,是秦观颐终于开口应道:“……无事,都依你。”
月清河惊得坐起,“你说什么?”
秦观颐顿了顿,再道:“你想要如何,我便如何。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天涯海角我都去。”
月清河怔怔启唇,一时间心神晃动。她对着一道薄薄的车帘,只觉秦观颐的视线犹如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还在说着:“你想要什么,我有的都是你的。若我没有,我也会为你夺得。”
“你不必羡慕旁人。”
月清河耳畔发热。她捂着额心的指尖轻颤,口中喃喃道:“……别这样。”
别这样说了。你这样任凭摆布没有丝毫不甘的姿态,让人怎么能不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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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万籁俱寂。山间盈盈火光闪烁,天音门修士一行停驻在远离林间的空地休憩。
阴影窜动,连绵深山传来不详的动响。
曲妙言睁开眼眸。她自羽车中落下,见天际隐隐泛出深红的光彩,开口道:“顾泠。”
顾泠惊醒,匆匆赶来:“掌门师尊。”
曲妙言道:“将众人唤醒。”
剑意嗡鸣。曲妙言一怔,就见后方秦观颐持剑将一只三人高的异兽以剑气钉在地上,那东西兀自挣扎,却丝毫声响都没发出。
曲妙言:……
她摇了摇头,叫住顾泠,“不必了,你先休息。”
顾泠修为不足,瞧不见那处诡异的场景,自称是离开。
曲妙言去往剑修方向,问道:“剑主何时发现此物?”
秦观颐收剑。她脚下,冰冷的腥气洒在赤红土壤,像一片无害的水珠。死去的异兽有双翅和利爪,尖尖的长喙大张,方才剑气穿过了咽喉,一击毙命。
秦观颐道:“一刻前。”
曲妙言拧眉打量,她的禁制竟然没有察觉这东西,若不是秦观颐出手,待她发现恐怕要引起不小的动静。
“此物有些不对。”曲妙言绕着异兽查探,忽然道:“它身上有魔气。”
秦观颐收剑,抬眸看了眼马车。这番动静十分微小,马车中的女子没有醒来。
“若天音门修士对付它,需要几人?”
曲妙言道:“至少三人合力,一个时辰。若七人,半个时辰。它若进了昆玉城,恐怕要造成不小的伤亡。”
秦观颐:“我们必须尽快去昆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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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天光熹微,月清河忽然醒来。
她掀开车帘。天音门众人已经启程,马车骨碌碌规律前行,耳畔隐约听到女修们鲜亮活泼的交谈声。
月清河放下车帘,秦观颐已进来,手中持了一只玉瓶往水盆倾倒。那玉瓶不过巴掌大小,却一直有水源源不断,直到将整个水盆注满一半才停手。
月清河上前,正待以水沾湿脸颊,鼻尖嗅到一股清冽的灵气。她狐疑垂眸,来源竟然是这盆平平无奇的水。
月清河:……
“观颐,这不是山泉水么?你是不是用了什么?”
一旁的某位剑修闻言,理所当然道:“我见玉舟池水因阵法沾染灵气,对你修复经脉有用,你便时时用上。”
月清河默默清理自己。她虽然受火灵困扰,但区区净尘术还是用得的,只是天性需要每日沐浴罢了。天音门众弟子虽然会用术法涤荡山泉,可没有人舍得用灵泉沐浴。
要是旁人见了,恐怕要羡慕许久。
秦观颐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她见月清河洗漱,再道:“你此前去藏书阁,寻了什么法诀?”
月清河不明所以,如实道:“太初幻剑。”
“不错。”秦观颐颔首,“待你身上火灵除去,我有几个秘境对剑诀大有助益,那时和你一同去。”
月清河心道,我能去的秘境对你来说早已无用,你若带我去,叫其它修士见了怎么议论我们?
堂堂云中剑主护妻心切,连那等小小秘境也要跟随,到时候传到玉阳城,说书坊的留影玉简又要做新戏了。
秦观颐见月清河一时无言没有答应,低声道:“你若不愿也无妨。”
月清河摸不准这剑修突如其来的念头,叹了口气,“哪里的话?”
她笑了笑,语气揶揄:“剑主所赐怎敢不受,我自然欣喜若狂。”
秦观颐身形一滞,默默去了车外。
月清河见她又不自在,笑意渐深。她掀开车帘,马车行过赤色的大地,巍峨高山渐渐近至眼前。天光正盛,灵气将天穹染成瑰丽的金色。
那是羽族王室,世间仅存的凤凰所在——昆吾山。
月清河双眸微暗。
天音门女修感叹羽族奇景,她却感应到熟悉的充满恶念的魔气,正从那云蒸霞蔚的仙山隐隐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