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你想去哪里?”

  月清河眨了眨眼, 接过一只银色面具。缠枝纹勾勒出上挑的眼型,耳畔还有一只羽毛的样式。拿在手中比了比,正好可以带在脸上, 一下微凉的触感便消失无踪。

  秦观颐定定地看着她, 见她面容变幻, 眼尾上挑,曾经清冷寒意的五官生生多出一份妩媚, 与她本来面目不再相似。

  秦观颐思索片刻, 自玲珑玉球取出一套器物, 月清河转眸看去, 竟然是水粉胭脂一应俱全。

  月清河奇道:“你何时买了这些?”

  秦观颐一面将那些精巧精致的物件拿出来,目光落在她脸颊,应道:“只是觉得你会需要。”

  月清河指尖轻颤。她做第一美人时自然无时无刻荣光绝盛, 扫在眼尾的一笔可值万金。如今做剑修数月, 是素面朝天从未装扮,秦观颐自然也一样。

  “别……”

  月清河有心阻止这人对自己的脸涂抹。虽然同为女子,但秦观颐既然从小就是剑修,应当是不会知道如何妆扮的, 恐怕会把自己涂成惨不忍睹的样子。

  秦观颐已挑开花露凝脂,在月清河的脸上一点点抹开, 轻声道:“我心中有数。”

  月清河垂下眸子。罢了,谁叫她是自己的同伴,从前欠她太多, 如今叫她试一试妆也无妨。

  秦观颐的手很稳。冰凉的水珠在月清河脸上抹开,带着这人指腹的热意浸润下去, 以赤色带出眼尾,青螺描摹眉峰, 花瓣般的唇上点缀珍珠粉,再梳好发丝。

  月清河再次睁开眼眸,只见秦观颐的手悬于半空望着自己,惯常冷然的脸上现出惊讶恍惚。月清河心下一惊,连忙道:“镜子。”

  难道秦观颐真的不善此道,将自己画得惨不忍睹?

  秦观颐回神,抬手召了一面水镜。

  月清河转眸望去,呼吸都慢了一些。夜色落下,满园幽静暗淡。美人转眸望来,其魔魅妖异,如久不存世的传说重临人间。

  这镜中人,竟然与曾经的第一仙姝十分神似。

  月清河一时气结。明明乔装改扮后已经和她本来面目毫不相似,经过秦观颐妆扮,竟然和曾经清河仙子十分神似。

  月清河不禁望向秦观颐,眼神质疑——你方才都在想什么?你心中分明没数!

  秦观颐微微侧身躲开同伴质疑的视线,她心知自己理亏,默默摸出发饰面具乔装。

  月清河一点点洗去面上装扮,只戴上了那只银色面具。秦观颐自然也没有多加装饰,只是一面赤色面具,再加一束珊瑚发绳束好发丝作为呼应。

  月清河打量她一番,想了想,将墨阑赠予的药囊取出挂在腰间。再提笔对镜,在眼尾拉出一线赤色,其余并不装饰。

  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昆玉城灯火点亮。

  月清河待秦观颐一同踏入街巷,只见外面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男男女女穿街过巷,各个精心装扮,人人亲密无间。

  月清河正待疑惑,见身前一位男子面红过耳,犹豫几番伸手去牵身侧的女子,二人对视一眼,皆羞涩躲开视线,手却紧紧相牵。

  月清河:……等等。

  根据藏书阁所记载昆玉城史志,此地与凤凰一族十分近,受羽族风俗影响常有各种节日,算一算今日,大概就是……

  月清河转眸去瞧身侧的女人,眼神怀疑。秦观颐今日没有穿戴软甲,人也比月清河略高一些,一线赤色发带垂在肩头显得比平日里更加稚气。

  秦观颐面色自然走在人群之中,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不对。见月清河停下脚步,她还问,“怎么了?”

  月清河气结,“观颐可知今日是什么时节?”

  秦观颐唇角微动,又克制地抿了抿,一脸正色道:“我自然不知。”

  月清河一时无言。她们走在人群之中,其它男男女女各自亲密无间,走着走着,两人已经离得十分近。肩膀挨着肩膀,衣袖贴着衣袖,两只手就隔着一点距离。

  谁要是轻轻动一动,就会碰见对方。

  月清河余光瞧见了秦观颐的发带。那一点赤色落在发丝之间,极为惹眼。她嗅到清淡好闻的气息,想到一些破碎的记忆——

  第一美人伏在女子肩头,冷汗沾到脸颊边发丝,女子白玉一般的耳畔发热微红,就在她眼前。美人哀声忍耐,却终于启唇去咬住那颗耳垂——

  月清河面上发红。连连摇头自我唾弃道,什么,秦观颐帮我,我竟然还在想曾经与她有的没的,垂涎她的美色,我实在是该死啊——

  秦观颐身侧一丈人群纷纷避开。她比月清河略高一些,隐隐将自己的同伴护在身侧。

  月清河忽然撇开目光,贝齿轻轻咬在唇瓣。她的唇瓣薄而纤细,因此前涂抹口脂又卸下,早就微微泛红,此时被她自己不留情地研磨,已经浮现赤红的颜色。

  秦观颐微微皱眉,“清河,怎么了?”

  月清河茫然仰头,一线齿痕落在唇瓣,润泽惹眼。难堪又懵懂的眸子格外奇异,此时盛满长街灯火,秦观颐一时失去言语。

  她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今日是昆玉城的女儿节。传说有心之人在这一天相会,将从此相伴,直到天地寂灭的尽头。

  -

  人潮如织,灯海连绵。

  昆玉城中妖物凡人竞相汇聚长街,不时见到艳丽惹眼的羽族自人群中行过,两旁男男女女喝彩,向它抛出花枝视作支持。

  月清河见那羽族妖物满怀都是各色花枝,笑着向身侧同伴道:“据说女儿节得花枝最多的,有机缘面见王室。它们是很想见曦元照?”

  秦观颐放下茶盏,“她如今无法出面,大概是青鸾现身主持族中事务。”

  月清河心道也是。曦元照重伤归昆吾山,她那人向来无法无天,这种小事大概不屑动手。青鸾尊者等才是羽族族内的支撑,若是没有她们,羽族早就一片混乱了。

  月清河想到此处,前方人群突然有些嘈杂。她定睛看去,原来羽族行过处有个女娃娃伸手去够,她的母亲一下没抱住,连人带孩子跌进了大街中央。

  见此情景有人喊道:“让一让,有人摔倒了,先让她起来!”

  顿时惊起一片嘈杂:“有人摔倒了,快退一下!”

  “怎么还推人呢?别推我,我手上牵着人呢!”

  月清河心道不妙。她见那母亲惊慌失措,勉力护着自己的女儿,人群推搡成一团,那位妇人竟然被越推越远。花枝招展的羽族也被堵在外面,茫然四顾:“怎么回事,巡逻弟子在哪?”

  现在还叫巡城弟子,未必太晚了些。

  月清河看向秦观颐,秦观颐抬手丢出一道禁制将那小女娃隔开人群。她如分海一般在前面开路,月清河跟在后面,直到将那小娃娃抱起来。

  她还在哭,一下子凌空而起,吓得张着嘴茫然地望着月清河。

  月清河跟在秦观颐身后,一步步走出混乱的人群。她低头,小女娃一声不吭抓着她的衣领,脸上还有泪珠,像个小花猫,不由笑了一声。

  秦观颐听到了,转眸望来,“她母亲似乎不在此地。”

  巡城弟子见人群混乱,正在艰难分开,羽族跟随着一同疏散。月清河想了想,见旁边有个糖果摊子,随手买了一只青果塞给怀里的小女娃,

  “你可记得你家中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那孩子呆呆地接过一串青果,啃了一口,忽然哭了出来。月清河摇摇头,心道能哭就是好事,不然还要担心她一时被吓懵了。

  秦观颐在一侧望着月清河,她有心要去接过那孩子,见月清河面上笑意,默默垂下手。她生于世间不过几十载,从前美则美矣,却高傲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封冻在极北之渊的寒髓,可望不可即。

  如今她在自己眼前,却越来越显出真实的欢欣。秦观颐莫名想到,如果能选,她愿月清河一直都像今日一般笑意盈盈,直达眼底。

  二人将那哭得像只小花猫的孩子交予她母亲,在妇人千恩万谢下往回走。

  月清河看到城中河流飘荡光点,走近了些,原来是昆玉城中人放下了花灯。星星点点的灯火承载着凡人与小妖物的心愿汇聚于此,漂流而下,仿佛天穹星河倒悬。

  秦观颐见她望着河灯出神,开口道:“这是普通的烛火,待祈河汇聚到清河之前就会熄灭。”秦观颐说完才察觉,昆玉城中横亘的祈河汇聚到清河,直到流淌到碧落海。

  而清河,正是身侧女子曾经的封号,也是她的本名。

  月清河闻言笑了笑,“你也知月族以山川河流为名,我母亲为我起名为清河,可清河长流万载不灭,我只有区区三十载便身死道消。”

  秦观颐却道:“不会。你此世一定会飞升。”

  月清河惊讶地看她,“你这样笃定?”

  秦观颐面色冷淡,再次道:“有我在,此世你必定能够飞升。”

  月清河摇摇头,不再接话了。她只道秦观颐这是有些执念,飞升有多艰难,谁人不知?前世就算月族是仙人乐器所化,天生不需修炼就是化灵境,她月清河也区区三十载魂飞魄散,谈何容易。

  深夜,二人回到居所。

  月清河这几日经脉安静,没有火灵作乱。她习惯就寝前沐浴,待与秦观颐道别,便沐浴更衣,躺在床榻上休憩。

  白日见闻历历在目。

  月清河想了一番,只觉思绪混乱。昆玉城的事情倒不算麻烦,只是秦观颐这人扰她心神,明日得尽快前去查探那作祟的小妖。

  待昆玉城的事解决,秦观颐必定前去凤凰一族,那时就不必和她日日相对,徒增烦恼了。

  月清河心念至此,慢慢垂下眼帘。

  她入睡不久,忽然遍体生寒。

  月清河再度睁开眼睛,只见一架奇怪的黑影挂在自己头顶,尖牙厉爪熠熠生辉,来人笑意森然:“月清河,你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月清河:“……曦元照。”

  月清河挣了挣,只觉得四肢无力,锁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开口要呼喊,曦元照当即一爪落下,锋利的爪子直直刺进床榻,月清河眼前寒光一闪,脖颈边立刻隐隐刺痛。

  这个疯子。

  月清河喉间动了动,她无能为力的样子显然取悦了头顶的妖物。曦元照又降了降身子,鼻尖几乎碰到月清河的脸颊,嘲弄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怕了?”

  月清河偏头躲过她的气息,只觉冰凉寒气铺在自己耳畔,十分不适。她动了动唇,只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曦元照见月清河不适嫌恶的动作,顿时大怒:“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