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堂外头还围得水泄不通, 而某位傅大人在屋里怒瞪着温玉沉。

  温玉沉却笑盈盈的弯着眼,双手撑在案板两侧,身体微微前倾, 将华清棠圈在其中, 瞧着镜中人调侃道:“傅大人,我眼光不错吧, 都说了你国色天香,定不会叫人认出来…”

  华清棠冷笑:“所以,你为何不上妆?”

  温玉沉无辜开口:“我上了啊,这不是换了个脸么?”

  铜镜映出一个胡茬横飞的邋遢之人紧贴着那玉面桃花的“姑娘”。

  满脸胡茬之人正是温玉沉本人, 而哪位瞧着就勾人心魄的“姑娘”则是美若天仙的傅大人。

  “傅大人若真想看我上妆我私底下给傅大人瞧瞧也无妨。”温玉沉轻笑一声, 虽然他的脸现在是老气横秋,但那双眼睛仍是璀璨夺目,华清棠在镜中与他视线交合, 片刻,华清棠挪开视线。

  冷声道:“这声音你打算如何改?”

  温玉沉眨眨眼:“那就烦请傅小姐…”

  话没说完, 温玉沉就被瞪了一眼,他清了清嗓子, 重新道:“烦请傅大人好好当个哑巴。”

  华清棠一怔, 转而摇了摇头,不赞成道:“当哑巴如何能打探消息?”

  温玉沉道:“谁说哑巴不能说话了?”

  华清棠微微蹙眉,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鬼话”。

  温玉沉继续道:“傅大人早些年伤了嗓子, 成了个哑巴, 但后来阴差阳错吃了一味草药,竟又能开口说话了, 不过那草药却将傅大人的嗓子给伤了,故而, 说话的声音更偏向男子。”

  华清棠还是不大信任他,温玉沉却信心满满,继续道:“不过傅大人平日清冷,素来不喜多言,故而这嗓子好与坏对傅大人而言并无影响,传说…”

  “传说这位新晋昙花娘从不与人开口!听过她话的人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说书先生说到情深时狠狠拍了拍案板。

  下头的人跟着起哄:“咋,那昙花娘把听到她声音的人都杀了?”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道:“这可不能乱说,不过那位昙花娘,她与别人不同…”

  “有何不同的?”台下久久未出声的一位公子哥儿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破感兴趣的问道。

  说书先生折扇一开,遮了半边脸:“这位昙花娘唯一擅长的,是舞剑。”

  “舞剑?不就是拿着一把剑装模作样的跳舞?”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那剑出鞘后可斩三尺,破风乘浪——”

  “一个姑娘家,还会这个?”说话的人一边喝了口酒,一边又喊来了店小二,上了几道好菜。

  那店小二临走前被这人叫住:“你们这昙花娘真有那么厉害?”

  店小二道:“客官一去便知。”

  这人又咬了口梅花烙,顺着酒水往下咽,随后一拍手,将银钱撂在桌上,长腿一跨,大步流星的朝那不须堂踏去。

  温玉沉双手抱臂,眉骨微扬,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公子哥儿在心中盘算。

  光看那身着打扮便知他并非是什么等闲之辈,而是位高官的亲眷——他腰间缠着的是类似蛟龙的纹路的玉佩,若非皇亲国戚便是高官亲眷,这点毋庸置疑。

  高官亲眷会是为何而来呢?

  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跟着自家老爹一道来管华清棠要一个结案交代。

  “公子里面请!”老板嘴都快笑裂了,因为眼前这位公子哥儿非但是有钱的主,身上还带着阵官家常用的熏香香气儿。

  你要问她为何知道,自然是因为她曾在为姑娘们挑选熏香时偶遇过运送这香的车马。

  那车马上印着龙纹,不用想也知道是官家御用。

  “我听闻你们这儿的昙花娘非比寻常,不若叫出来,让我瞧瞧到底有何不同。”

  老板面露难色:“这…公子这于理不合啊…”

  那位公子哥儿也不多话,只淡淡将手中银票拿出一沓,递到老板面前,淡漠的掀起眼皮,轻声问道:“这回合理了么?”

  老板喜笑颜开,下意识要伸手将银票收入囊中,但在触碰到银票的那一刻又堪堪停住:“我们这儿的昙花娘一辈子只能登台一回见一次外男,若公子要见…”

  这公子哥儿也不恼,顺势从腰间摸出了一块灵玉撂到她跟前,语气仍是冷淡疏离:“值万金。”

  他声音不大,但在喧闹的不须堂中却意外明了。

  老板这回收了手,立马将这些东西收走,生怕这位腰缠万贯的公子哥儿反悔,扯着嗓子朝里头喊:“快带这位公子去上房!”

  说完,老板就十分亲昵的扯着他的手,当然,她扯了个空,公子哥儿面无表情的往后撤了一步,旋即冷冷道:“我不喜欢与人接触。”

  老板倒也没再拉扯他,只招呼几个丫头来将他带上阁楼。

  阁楼内空间不大,但并没有放置什么杂物,因此这位公子哥儿倒也不觉得拥挤,只是顺势坐在了床榻上,翘起一条腿,懒懒的靠在床架上。

  指腹缓慢的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平淡的目光落在上头,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打算——

  虽然这地方的确与他没什么牵扯。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人是位遮了半张脸只漏了双勾人心魂的双眸的“姑娘”。

  那“姑娘”长得有点高,这位公子哥儿上下大量了他一翻,转瞬又将视线移到了比这位姑娘更加魁梧的…“丫鬟”身上。

  “我记得我只叫了你。”公子哥儿声音凉薄,撂下一句话后又将视线转回在自己的白玉扳指上,拇指摩挲着白玉扳指凹凸不平的纹路,没再吭声,只静静等着这位“昙花娘”的回话。

  “…他是个傻子,我若不带着他便没人管他了。”华清棠毫无心理负担的胡编乱造,刚刚得知自己是傻子的温玉沉嘴角一抽。

  没等这位公子哥儿继续说些什么,华清棠又道:“况且他是个哑巴,公子不必如此防备于他。”

  “又傻又哑”的温玉沉配合的点了点头,还顺势张嘴指了指自己,那位公子哥儿微微蹙眉,大概是觉得跟温玉沉这么个“又哑又傻”的人共处一室是在折辱自己,所以有些不悦。

  那位公子果然同华清棠所料,开口问他:“你不是女子么?”

  华清棠搬了温玉沉教他那套话术,原封不动的将这事儿搪塞过去,那公子哥儿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点了个头。

  转而,朝华清棠招手,示意他凑近一些,华清棠自然是不愿意往前凑,毕竟还没有人对他这般呼之即来,但碍于如今的身份以及这一上午都还未套出什么话来,他只得压下不耐,妥了协朝那人走过去。

  温玉沉不动声色的跟在他身后。

  要问为何温玉沉又忽然同意了女装扮相,自然是在决定分头行动之后隐约升起一阵心慌,开始担心万一自己不在华清棠身边华清棠被人重伤了怎么办?毕竟如今的华清棠身手也算不上顶尖,就算是数一数二,他又何尝能确保不会出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于是,温玉沉当即决定“分身”有人来华清棠这头的时候他便将套在店小二里头的衣裳露在外面,面具一戴,再让华清棠给他上一遍妆,直接大功告成。

  而华清棠在瞧见他这般模样时嘴角一抽,有些无法理解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堪堪问了他一句:“…你有病么?”

  温玉沉点头,无所谓的摊了摊手:“我这不正等着傅大人给我好好治治么?”

  华清棠被他堵的无话可说,最终只能越过这个话题,问道:“你这般扮相引人生疑,不要跟着我一道露面了。”

  温玉沉干脆利落的将原本发冠一摘,头发瞬间散落在肩上,他伸手,笑眯眯的朝华清棠道:“上了妆就不会了,不过我不会上妆,便劳烦傅大人动手了。”

  华清棠狐疑的抬头瞥了这人一眼,看着他罩在脸上的狐狸面具迟疑了一瞬,问他:“你还有什么妆要上?”

  这话一针见血,他就算上妆了带着面具别人也看不见啊!华清棠上妆是因为他戴的是半透明的面纱,故而不得不上,但这人戴了个狐狸面具把脸遮了个遍还要上什么妆?

  只见温玉沉将狐狸面具一摘,点了点自个儿的唇瓣,又眨了两下眼睛,凑到他跟前儿,道:“这不是还露着俩吗?”

  华清棠一阵无语,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认命的把一侧的胭脂水粉拿了出来,颇为生疏的将口脂抹在指腹上。

  他看着温玉沉披散着的头发,问道:“你上妆为什么要散头发?”

  温玉沉被这话问住了,他犹豫一瞬,随后坚定道:“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华清棠:“?”

  哪家的话本子写过上妆要扯头发啊?

  但由于时间关系,华清棠顾不得其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口脂仔细抹到这人的唇瓣上,他总觉得有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个儿瞧——这眼睛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能随时随地信口胡言的温玉沉。

  指腹的温热落在了柔软的唇瓣上,连带着他唇上的温度也暖了不少。

  屋内一片寂静,温玉沉垂着眼,思索着以后要怎么骗自家徒弟再给他上一回妆,就像现在这样。

  “…你在看什么?”华清棠好看的凤目有些不悦。

  他费心费力给人上妆,这人倒好,坐享其成不说,还当着他的面走神。

  温玉沉弯了弯眼,道:“自然是看傅大人。”

  华清棠:“?”

  温玉沉又继续道:“看傅大人脸上的妆,毕竟平日里可见不到傅大人“全副武装”,这等稀奇之事,可不得好好记住。”

  华清棠:“……”

  他冷漠的把温玉沉推开,降画眼妆的盒子抛到了他手上,漠然开口:“你自己画。”

  温玉沉装的可怜:“傅大人我不会啊。”

  华清棠道:“我也不会。”

  温玉沉循循善诱道:“傅大人这般文武双全,怎会被区区上妆难住?不过若傅大人真不会的话…”

  这招激将法简单粗暴,但华清棠很吃这一套,当即夺过那眼妆盒子,伸手去涂时有些不太方便,因为他这衣衫是有点紧的,抬手会扯得胳膊很累。

  于是华清棠让出一条道,眼神示意他坐下,温玉沉倒也没继续杵着,因为坐着刚好能让他好好歇一会,方才跑腿跑的他累了个半死。

  温玉沉双手后撑着床榻,微微扬起头,那双乌黑的眸子此刻显得格外澄澈,他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人,唇角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傅大人,我准备好了。”

  华清棠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但还是十分镇定的将手戳进——眼妆盒子的…盖子上?

  华清棠:“……”

  他戳了一半,又淡定的把盖子打开,这回倒是抹上了色,只是抬眼去看那人时,那人正憋着笑看他。

  “傅大人给人上妆的仪式倒还挺稀奇。”温玉沉嘴角噙着笑,眉骨也微微扬起,瞧着倒像是在挑衅他。

  华清棠十分冷漠的给他上着眼妆,并自以为凶狠的朝温玉沉威胁道:“再多嘴我便将你送回府。”

  温玉沉故作害怕,但不难听出他的声音像是憋着笑:“遵命。”

  至此,这妆才算彻底画完——

  那位公子哥儿正伸手马上要碰到华清棠的脸时骤然被一声巨响吓了一激灵,皱起眉循着声音的来源扭头去看。

  只见那位长得壮硕的“傻子哑巴”手足无措的看着地上的花瓶,伸手去捡时又被划了一个口子,血流了一地。

  华清棠几乎是立刻冲到了他身边,精致的面庞上隐约呈现出一抹怒意——他知道这人是怕自己被那公子哥儿所伤,故意闹出动静引起那公子哥儿的注意,但他何须别人去护?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娘你不如将这丫头送出去,省的耽搁了时辰。”话罢,这位公子哥儿终于肯用正眼去瞧他们,言语里的压迫感十足,“你可知我为了见你一面花了多少两黄金?”

  不等华清棠出声,就听那人凉薄的声音传入耳膜。

  “万两黄金,你便是这么伺候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