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的帘子缝隙中, 呼啸的寒风吹进冻得硬邦邦的沙雪,迅速在热烘烘的营帐内融成一滩水。
“还在等什么?!你们!快出去还击啊!”李景秀脸色依旧惨白,双手做着驱赶状, 大声喊道。
“是...”众将答得七零八落,听得李景秀眉头紧锁, 他转头向地上跪着的军士问道:“对方约摸来了多少人?”
“...雪,雪太大嗯了看不清。应是...应是...”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景秀,瞄见对方阴鸷的眼神, 打了个冷战,又迅速低下头说:“应是不多的...”
李景秀冷哼一声:“不过是一小队敌袭, 不必惊惶!你们速去准备, 待朕穿戴好盔甲, 稍后就来, 去城楼上为诸位将士助威!”
沈玉刻意放慢走在了最后,发现那黄脸的将领果然没有出来。
他这是,要逃?
沈玉在走出营帐那一刹那, 月丝已悄然活动起来,将王帐外围缠了整整一圈,她预备先观察一下四周, 确定李景秀没有留下后手, 再回来行动。
营地此时四处都是奔跑着的士兵,无人有暇关注她是谁, 在做什么。
月鸟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此时趁机飞进她手里。
是程尘寄来的, 言明这趟带来了多少兵, 预备怎么打, 并嘱咐沈玉最好能去开哪一道门。
沈玉将那张信笺卷起来塞进王帐外的雪地。
抬起头时, 她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空气里除了寒意,还有隐约的焦糊味。
她猛地起身往营地北面看去,只见那边一片火光冲天,摇曳的火光映着白雪。
有人大声喊叫着往这边冲来。
“武器库,烧起来了!——”
沈玉并未觉得惊讶,是那个瘸子干的吧。
看着那片摇曳着的火红的雪,沈玉觉得的方才一直压抑着的什么终于裂开了,心里腾起了一股火。
烧的是她自己。
“武器库!大人——”
来人喊叫着已至眼前,眼看着就要往王帐里冲去,被沈玉伸手拦下了。
“知道了,我进去和陛下说。”
沈玉平静地掀起帘子,走进去。
她不等了。
她马上,就要杀人。
李景秀原本背对着帐帘,听见声响后急促转身:“谁?!”
冷不丁看见沈玉,他面色稍缓,呵斥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沈玉的眼睛看向李景秀一旁沉默的张参将,那人也在观察着她。
三人之间隔着火塘,上面架着一直沸腾着的茶水,快要烧干了。
沈玉从身后拔出霜月,面色未变:“来杀你。”
“他不是你的那位副将了。”一旁的张参将开口了,他迅速往一旁退去。
李景秀慌忙从桌上拿起剑,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茶水锅,滚烫又高大的铁架倒向沈玉面门。
铜锅滚落在沈玉脚边,滚水渗进厚厚的地毯。
沈玉身形一闪,往张参将藏身的方向冲去,下一秒,霜月已刺穿一人胸口。
是顶着李景秀那张脸的人,他盯着沈玉持剑的手——那是一双少了一根手指的右手。
沈玉未在意那人的眼神,左手飞速伸手至他耳后,循着破绽,一把撕下他脸上的人//皮。
“主子,他是那个叛军里的...玉...快...逃...”
沈玉猛地从那人胸口拔出剑,对方发出一声惨叫,向后倒去。
“你们也好意思称我们为叛军么?”
沈玉随手甩掉剑尖上的血,盯着角落里退无可退的张副将。
“李景秀,现在到你了。”
突然,一阵狂风吹起王帐厚重的毡帘,带着大雪纷纷扬扬地飞进了王帐,吹灭了账内的烛火。
一片漆黑中,只有火塘内残余一些暗红的炭火。
狂风吹起沈玉鬓角的一丝乌发,她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箭矢刺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沈玉挥剑,剑身与箭头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一支箭无声落在铺满厚厚毡毛的地面。
循着箭来时的方向望去,她看见真正的李景秀了,他正站在营帐深处,举着一把巨大的弓,弓已拉满,瞄向自己。
沈玉未做停留,她身形快如闪电,霜月上银光一闪,直接刺向李景秀胸口。
鲜血喷涌而出。
对方发出一声痛呼,双膝一软跪下,一手紧紧抓住霜月的剑刃,恳求道:“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留我一命...”
他的另一只手则悄然往身后探去,想去摸那最后一支箭。
突然,账内有了亮光。
有人掀起帘子,举着火把走了进来。
沈玉没有回头,只是看见对方拉长的影子,一瘸一拐的。
停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
是那个瘸子!
他是来向自己复仇的。
李景秀如蒙大赦,眼中霎时迸发出亮光,他一面更加用力地抵住沈玉的剑,一面撕心裂肺地喊道:“快!救驾!杀了这个刺客,朕定重重有赏!”
沈玉背对着来人,她手中的剑一沉——她此时并不想见到那个人,也许是心里的那一点对薛泽的愧疚,也许是因为一些别的。
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这个人,很像当初亲眼看见母亲死在眼前时的自己。
现在,仇人就在眼前。
身后响起了弓弦拉满的声音。
沈玉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然而此时,李景秀像是抓住了某种机会一样,他迅速从身后抓起那最后一支箭,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瞬间暴发的力道,直直扎向沈玉面门——
***
与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差不多,程尘并没有带多少人,但都是精锐。
队伍中还有张崇,他当时在地宫中为保护沈玉重伤,被章乾送回睦州救治。在起义时,又跟了过来,在这一趟任务中,重新成了程尘的副手。
一行人纵马在雪中疾行,暴雪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们在之前上一行人躲避流箭的山坳处停了下来。
此时,对面的城楼上已经灯火通明。
程尘道:“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踪迹了,你们先在此处等一等,我去找沈玉,到时候里应外合。待会儿,你先将那些月丝做的假人放一些出去,吸引火力,我要从边门进。”
张崇:“要不要再给殿下送个消息?”
程尘摇头,翻身下马:“时间紧迫,就按我说的来。”
张崇肃声道:“是!”
程尘混在那些假人之中,冲了出去。
箭雨如注。
循着灵鸟留下的气息,程尘很快找到了王帐。
闪身进去那一瞬间,借着微弱的火光,程尘立马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那人背对着帐帘,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手上弓已拉满,对着沈玉。
箭上萦绕着微弱的红光。
程尘未做迟疑,直接一刀斩断了拉弓那年轻人的双臂。
那个年轻人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沈玉的剑贯穿了李景秀的后心——巨大的痛楚令李景秀骤然扬起的手臂失去力气,箭矢滑落。
程尘跨过地上的男人,冲过来,呵斥道:“你怎么能让自己陷进这种境地?你没发现后面有人吗?!”
沈玉抽出剑,摇了摇头,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过了一会儿,沈玉伸手探到李景秀而后,撕下他脸上张副将的皮。
“是他。”程尘道。
“嗯,”沈玉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缓慢走到那个倒下的,瘸腿的年轻人身侧,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双臂,正倒在地上抽搐。
血一部分被毛毯吸收,一部分在他身下积成一小滩深红。
沈玉蹲下身,对方看见她,眼中竟开始流出血泪。
还有浓稠的恨意。
“对不起。”沈玉举起剑,深深扎进对方的心口,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整个心绪都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
她这一辈子都在寻求复仇的机会,整个爻月族人也是,杨玫也是,甚至程尘。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仇人近在眼前却不能杀之以后快的痛苦。
而现在,有一个想要复仇的人被仇人反杀。
杀人的是她。
这世间的因果轮回,皆是如此么?
“走吧,去城门。”沈玉站起身,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大雪迷了她的眼,靴子轻轻踩下去,都能埋掉一整双鞋。
“你怎么了?”程尘忍不住问道。
大雪纷飞,沈玉拂去头顶落雪,疾步向前跑去:“我只是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然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