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尘失魂落魄地跟着沈玉穿过曲折幽深的回廊, 秋雨打湿廊下的美人靠,在坐凳微微凹陷处形成一滩水,程尘从那水的倒影中瞥见自己的脸, 风尘仆仆,多日未曾打理的胡渣冒出来, 颓丧又可笑的样子,他突然很抗拒继续向前走了。
双腿像是灌了铅变得愈发沉重,在转过下一个回廊时, 他甚至想要拔腿转身跑出去——
——“程尘。”
猝不及防地,他听见了杨玫的声音。
抬起头, 看见沈玉推着杨玫从在那廊的尽头转出来, 杨玫坐在一个带着轮子的扶手椅上, 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瘦, 脸色苍白,可眼睛却是亮的。
她最近一定心情很好。
程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对不起么?可她好像并不需要。或者开口问一她的身体状况——
看着沈玉小心地给杨玫掖了掖身上的毯子。
...好像也不需要问了, 杨玫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
他感到无所适从,只能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
“坐,”杨玫开口了。
沈玉也坐下了, 她依旧冷着脸, 却还是给程尘倒了一杯茶。
杨玫:“除了国书,国师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让你带过来?比如说...我的面具?”
程尘:“......没有。”
他哑着嗓子, 心里后悔极了, 为什么当时没有向国师讨要, 甚至想不到干脆去将那面具偷出来。
“我就知道, ”杨玫眼中划过一缕几不可见的暗色, 但下一瞬就笑了:“沈囿之他真是一刻都不肯放过我啊。”她转头向沈玉道:“这是逼我回去呢。”
沈玉将手搭在杨玫膝盖, 沉声道:“明日便启程,我与你同去。汴州这边有叔父打理,别担心。”
程尘道:“此次回去,国师怕是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沈玉冷眸一扫:“就怕他不来杀我。”
杨玫正色道:“程尘,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在这说开吧。”
......
一个时辰后,沈玉将程尘送出门,道:“你可以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和我们一起走。”
程尘望了一眼半掩着的门扉,门里,一枝仿佛被季节遗忘了的苍翠青枫横斜而出。
但那后面没有人。
“不必了,”程尘撑开竹伞,神色平静:“国师还在等着我回去复命。方才说的事,我会去办,这就走了,万望珍重。”
“好。”沈玉也不留人。
程尘转身,疾步远去,沈玉默默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那人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走回屋,关上院门。
策马疾奔回洛阳的路上,程尘扬起马鞭,雨水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密集的雨滴化为刀锋砸在他的面颊,再顺着脖颈流进衣襟。他好像也流了一些泪,但不全是伤心——一直以来,他都陷在懊悔与自责之中,杨玫就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他可以做一柄守在她身边的剑,甚至一条狗,一生都不被看见,不被青睐,忍受一辈子白眼。
只要杨玫能重新高兴起来。
可有些事,并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就可以,有的时候任凭自己百般努力都不行,有的人却只用一个眼神就做到了。
他想起年幼时,自己曾欢天喜地端着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金玉糕送给杨玫,对方曾委婉地提醒过他:“我喜欢吃枣花酥,你却送给我一整盒金玉糕,只因为是长安城来的稀罕物,我就一定要接受么?”
自己从来就不是杨玫眼中的枣花酥啊。
程尘仰天大笑,同行的军士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将军抽了什么风——
只有程尘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尽全力去帮助她们。
驾——
黑马撕开雨幕,一甩鬃毛上的水珠,嘶鸣着往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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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枕着秋雨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的沙沙声,杨玫又昏睡了过去。
身子有些冷,身上的毯子捂得再紧也焐不热。起先,那梦中波诡云谲,穿插着杀戮、疼痛和四溅的血,天地轰坍,碎石遍地,天地都是一片灰,只有血色丝线扭动着蔓延在四面八方,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
那丝突然伸到她面前,绞住她的脖子。
快要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杨玫闻到了一丝清冽的松木香气。一开始,那香并不引人注意,及至后来细细密密、无孔不入地萦绕在杨玫全身。
杨玫闻着那香,脖颈处的丝线猛地一松,她从空中坠落下来。
失重感攫住了杨玫,她心猛地一提,却只能闭着眼,认命般等待着落地那一刻——
却跌进了一片柔软的棉花团里。
她睁开眼,哪里是什么棉花团,她正卧在一片盛开的桃林之中,身下是柔软的花瓣,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烟笼的红霞。
她眯着眼看向桃林深处的人影——
恍惚中,画面又是一转,渐渐化作屋内摇曳的烛光,她正仰面枕在沈玉的膝盖,沈玉常年束着的乌发,此刻垂落在她膝头,散发着幽香。杨玫举起手想去捉沈玉的发尾,正撞上沈玉缱绻的眼神。
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沈...玉......”杨玫呢喃着那人的名字,一阵深深的疲倦感袭来,她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沈玉此时正搂着杨玫,方才走到床边,发觉杨玫睡着了,但是脸色煞白。好不容易才将怀中人冰凉的手脚焐热,就冷不丁听见杨玫喊了她一声。
“醒了?”沈玉轻声问道,用脸颊轻轻蹭了一下杨玫额头。
没有回应,只有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
沈玉低低轻笑了一声,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安心睡吧。”她挥手熄了烛台,又伸手将杨玫往怀里搂紧了些,阖上眼。
吾心安处......
原来,纵使天地再大,她所眷恋的,从来也只有这一隅。
......
次日,天竟放晴了。
沈玉带领的军队从汴州出发,经虎牢关,浩浩荡荡地往洛阳奔去。
及至洛阳城门下。
洛阳节度使虽然年事已高,但还是一早就被打发在上东门迎接,程尘亦在侧等待。各怀心思的众人,抖抖索索站在寒风之中。
这些人中没有沈囿之。
此时的官道之上,百木凋零,一眼望去黄沙地面与周围起伏丘陵上的枯草融为一体。
突然,有人感觉脚边一颗细小的沙子弹跳起来,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低沉震动,少顷,奔腾的马蹄声踏破空气,震荡在城门下每一个人的耳际。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尽头翻出一片玄色的浪潮,带起马蹄下无数飞扬的黄沙尘土,呼啸着向城门处扑来,“月”字旌旗高高扬起。
众人眼睁睁看着玄甲浪瞬间奔至眼前,惊惧之下,大批的军队已至,为首的正是头发微卷,鼻梁高挺的许。
许猛拉缰绳,勒停了马。
洛阳节度使被沙尘糊了一脸,但还未忘记自己等在这半天的使命,急忙颤颤巍巍地上前,还未看清许的样子就躬身拜道:“玉将——”
许的马适时打了个响鼻,热气和唾沫喷了老头一脸。
节度使愣了一下,但还未放弃,继续拜道:“玉将军——”
许用马鞭的柄抵在节度使已经没几根毛的脑门上,制止他。
“别急着拜我,我不是玉将军。”
节度使有些怔忪地抬起头,迷离的眼神看向马背上俯视着他的许。
“那么...敢问玉将军此刻在何处?难道此趟,难道此趟玉将军没来么?”
“来了,殿下此刻就在队伍后面,陪着王妃呢。”许有些好笑地回答道。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那么,在下就去——”
年迈的节度使正欲抬脚前去拜见,未料又被许拦下了。
“不用见了,”许皮笑肉不笑地说:“节度使大人,我们不进城,就在这外等着。。”
“这——这...”
节度使并未料到这样的情况,不禁脱口而出:“这让我如何交代啊?”
许:“此事容易,让国师亲自出来接即可。”
“可国师...正在闭关呐。”老头嚅嗫着道。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出来。”
许不再理会那来使,扯着缰绳一下调转马头,扬声喊道:“各队听令!就地安营扎寨!”
黑压压的军队齐声喊了声“是”!
老头离得最近,被声浪吓得一个趔趄退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有士气的军队了,在他还是个年轻人时,也许曾遇见过,可如今他身边的,都和他自己一样,暮气沉沉,散发着衰老、年迈的味道。
难道乌唐百年的气数,真的要尽了么?
他缓慢地摇摇头,转身往城门走去,此时洛阳城黑色的城墙看起来尤其高,仿佛不可逾越。
越往前走,那城墙看起来就越高耸,高得像是要向他压过来。
年迈的洛阳节度使突然感觉喘不上气,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脖子,想要缓过一口气来,可身子却猛地向后一倒。
完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