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尘与沈玉对峙着。
沈玉的衣袍早已被血染成看不清颜色的黑红, 汗湿的头发贴在清丽苍白的脸庞,她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除了程尘,还有他身前一干红袍天师七人, 均手持法器,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阴冷黑暗的狭窄甬道, 只能速战才有胜算。
因为用力,握着霜月的断指处还在不断渗出新鲜的血液。
沈玉咬破下唇,那就, 背水一战。
先解决那些碍手碍脚的——
霜月如白练飞出,未等对手有所反应, 利剑便如刀切豆腐般直接划开最前三人的喉咙。
“摆阵!”不知谁喊了一声, 忽地, 从沈玉站立的背面, 地道深处刮出一阵狂风,沈玉忙贴紧甬道岩壁,狂风在她与那群人对峙之间, 成一个巨大的空腔黑洞,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雾在其中翻涌。
沈玉的眼睛透过那重重黑雾,盯紧了程尘。而他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正有些出神地看着这翻滚起伏的黑雾, 一直被刻意深藏的的痛苦记忆与现实再次交织。
……
“阿尘,娘再给你买一盏花灯, 好不好呀?”女人蹲下身, 笑眼盈盈, 弯成一道新月。
周围是极热闹的集市, 万千花灯和彩绸悬挂于头顶上方, 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
“嗯。”他闷声答应着, 低下头去。下一刻,他手心被用力塞了什么,就被重重推向一旁,摔倒在地。
“娘,好疼——你给了我什...”疼痛触发的泪水还未涌出眼眶,幼童便呆住了。
也是这种翻滚的黑雾,将娘整个裹住,他想爬过去抓住娘的手,却在那雾气中看见一只硕大乌鸦抬起头,漆黑的双目正狐疑地盯着自己。
“娘......”
“尘儿,手里的东西,拿好了......”娘微弱的声音传来,幼童颤抖着摊开手心——那是一串血红色的珠子。
等到开始和沈玉学习术法,他才慢慢体味过来,是娘用暴露自己的方式救了他。
后来,他曾无意间看见过杨玫手上有和他同样的珠子,一度以为她和自己是同类人,便有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再到后来的某个深夜,在盯着自己笔下随意化成的小像时,猛然惊觉,画上竟是杨玫站在桃树下,弯着眉眼笑起来的样子。
程尘面色茫然,他有多久没见杨玫如当年一般笑过了?
......
——“大人!”
身侧的天师开口提醒:“动手么?”
“动手?”程尘冷笑问道:“谁让你们摆这个阵的?嗯?”
“这,这就是普通的斩魂阵啊!大人!——呃。”那人话未说完,就面带惊愕地倒了下去。
程尘面色冷硬地抬手,短刃飞快抹过那人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程尘身侧的剩余三人完全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同时仰面倒了下去——程尘的刀法灵活,且刀锋极快。
随着最后一位天师的倒下,黑雾消散殆尽,幽深甬道内仅剩沈玉与程尘二人。
沈玉此时胸口隐痛,丝毫没有放松紧惕,紧盯着程尘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帮我?”
程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我带你离开,麻烦你,也带上他。”他指了指地上的张崇。
张崇的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沈玉点点头,往张崇那边走去,被程尘一个箭步抢先走过去背起:“你受伤了,我来背他,先送你们去城门。”
沈玉一愣:“你如何会得知?”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各怀心事的二人走出阴冷潮湿的甬道,重见天日时发觉也是一片漆黑,才发现出口处位于社稷坛附近一处废弃的小庙,此地荒草丛生,早已没有香火供奉。
远处不时有零星火光闪过,照亮天际,混合着凌乱的马蹄声,刀兵声,和听不真切的怒吼打杀声。
这长安城内的斗争,好像从来未曾平息过。
二人走到庙前台阶时,沈玉放出一只灵鸟通知章乾来此处接人——张崇若是能救活,长安城是肯定不能待了,沈玉打算让他回睦州跟着叔父。
看着灵鸟飞走,沈玉终觉体力不支,扶着庙前的柱子坐下。她看了眼站在一旁,还背着张崇的程尘,示意他放下人。
程尘弯下腰,背对着沈玉将张崇轻轻放下,如此将后心暴露给她——程尘不禁有些解脱地想,也许她会趁此机会杀了自己。却闻身后人道:“一直给我们递消息的人,是你吧?”
程尘身子一僵,没转身,也没说话。
沈玉面无波澜:“程尘,你这个人。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程尘苦笑一声,直起身来。
“阿玫为了你,将计划提前了。”程尘转过身,眼中有光一闪而过:“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更难,各方势力会纷纷浮出水面。或许不久后,你们在睦州的主力也会卷进来。”
空气中散发着战争特有的味道,血液,汗液,刀兵相交迸发的火星味。
程尘抬头望了一眼长安东面,继续说道:“我知道,一开始阿玫,她只想将这水搅得更浑,想要的是这江山群雄逐鹿,能者上位,改换新朝,更方便杀我和国师——这是这两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所以我一直暗中推波助澜,无论是她暗中联系藩镇重臣,还是寒门名士,我都一概视而不见。唯一心愿便是护住她。哪怕最后她会亲手杀死我,我也甘之如饴。”
程尘抽出腰间血迹干涸的短刃,就着地上的一个小水洼,用衣角反复擦拭:“我本该在五年前死去。毕竟,一开始,圣鸦想要的就是我的命,而不是我的娘亲。”
远处又传来一阵巨大的炮火轰鸣,军士们的呐喊声顺着风传来。
程尘迅速看了一眼沈玉,又移开眼睛:“凤翔节度使李景秀不满皇帝旨意,从西面打过来了。国师初闻时仍在闭关,皇帝便令将士死守开远门,可哪里守得住。”
沈玉:“是阿玫?”
“她只是在皇帝想要不自量力对付李景秀的时候,推了一把。”程尘说:“她这两年在朝中安排了不少人。”说着,程尘直起身子,走到沈玉面前。
——“现在,你要刺我一剑,用你手中那把。”
沈玉神色微怔,随后立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郑重起身。
“或许,你可以跟我走。”沈玉试探着开口,其实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面前这个人。
闻言,程尘笑了。
“不必了。我最好的结局,就是继续做一个恶人。”程尘上前一步,沙哑着声音道:“最好快些,否则我可能又会改变主意。”
“你晓得的,我一向是这么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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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爆炸声。
“李景秀真是反了!反了!朕只不过是想让他调任山南西道,竟如此无法无天起来!”小皇帝发狠拍龙椅的扶手,可惜他生来孱弱,当皇帝锦衣玉食养了这两年,依旧是一副瘦竹竿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杨玫站在一侧,斜睨着皇帝,内心没一点愧疚之情,还有些替他感同身受起来——
在位不到两年,竟接连经历了两次叛变。每一次还都打到这宫墙跟下,若她是皇帝,恐怕早就对这大殿产生心理阴影...
——“程尘呢?!程尘去哪了?”皇帝突然站起身喊道。
“圣人容禀,将军今日随国师去了社稷坛,还未曾归来。”默立门殿外的羽林军此时上前说道。
皇帝牙根紧咬,双手攥紧了身下的织金龙纹袍。
杨玫适时上前道:“圣人且先宽心,臣已差人去寻国师,届时二人定能及时赶到护驾。”
“好,好好,国师定能护住朕。”皇帝本就六神无主,听杨玫说了这话,也不管国师是否真有那能力抵挡千军万马,仿佛宽心了似的重新坐回龙椅之上,战战兢兢地继续等待。
又是一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含元殿高耸的殿柱仿佛都有所感应,震了三震。
皇帝转头看着杨玫带着面具的,肖似他皇姊的侧脸——此时她正垂头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帝犹豫开口。
“圣女。”
“臣在。”杨玫从旁走出,恭敬行礼。
“倘若,”皇帝手指紧抵着龙椅椅面,带着颤音道:“一炷香后,若国师还未抵达,圣女可先行离去,一定要带上县主。圣女神通广大,定能护住她。”
杨玫有些动容,没想到这没骨气的皇帝,竟还有这番打算。
她郑重行礼:“定不辱使命。”
交代完这些,殿内重新陷入焦灼的空气。
……
——“国师来了,陛下。”年迈内侍颤抖的声音传来,皇帝与杨玫同时抬起头往门外望去。
只见沈囿之一袭白袍,快步走到皇帝跟前。
他看了一眼杨玫:“夜深了,圣女怎会在此?”
杨玫面具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为天子分忧,乃臣子之责。”自从她收买了武逸言这个便宜老爹,再也无人向沈囿之通风报信。
沈囿之不再关注杨玫,因为皇帝已经攥紧了他的手泫然欲泣道:“国师,帮朕将李景秀赶出长安城去,将他杀了!”
沈囿之一怔,良久才道:“臣此次来,是来劝陛下迁往东都,暂避锋芒。”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