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拍岸, 带着一缕风打着旋儿吹过门前那棵桃花树后一闪而过，掀起挂在门上的竹帘，窜进木屋, 化为一丝凉意拂过杨玫的眼皮。
她睫毛微微翕动了两下，终于睁开眼, 准备迎接预料之中的剧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杨玫死死盯着眼前有些斑驳的木屋顶，几秒种后，猛地一下起身, 伸出手试探性碰了自己的侧脸。
没有摸到皮开肉绽的伤口。
她复摊开手掌，将整个掌心慢慢往脸上贴去, 触感是光滑的, 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
是重启了么？正想着, 门外走进来一人, 定睛一看，正是面色冷淡的青萝。
杨玫有些尴尬，不知是该叫她“姑娘”还是“夫人”, 正手足无措着，没料青萝并没有看她，而是往后望了一眼。
又有一人低头紧跟着走了进来, 待看清后, 杨玫整个人都愣住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沈玉。
“师父...真的是你！”杨玫还未来得及起身, 就被沈玉一个箭步走过来, 紧紧抱住。
“在漩涡里的时候...很害怕吧？师父来晚了。”
杨玫侧脸贴着沈玉的胸口, 听着她有力的心跳声, 终于放下心来：“没关系的师父, 你看我现在, 活蹦乱跳的。”说着就笑着去拉沈玉的手。
一旁的青萝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两声道：“二位，能晚点再腻歪吗？再继续在这座岛上待下去，浪费的时间就不止一两年了。”
沈玉抱着杨玫的手没松，只是扭头冷冷道：“姑娘费劲心机将我二人引入幻境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这时间流逝之事？”
青萝哑然：“你这爻月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当时我若不制造一场漩涡，那幕后之人很快就能抓住你这宝贝徒弟。”
听见“宝贝徒弟”这个词，沈玉握住杨玫的手倏然一紧，道：“不如你先说说那些从你手中被抓走的爻月人。”
“你们身边，有那人安排的钉子，”青萝避而不谈沈玉的问题，同时不避讳地现出了原身的蛇尾——见到杨玫有些惊讶的目光，她不在意地说：“我还是做蛇快活些，站着太累。”
她蛇行至屋角盘起，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人是什么身份，从他给我铁盒开始，就一直未见过他的真容——当时你徒弟从渔梁码头出发时，我就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信上写，务必抓住船上的人，”青萝瞥了杨玫有些微红的脸，冷笑着说：“要活的。对了，消息是乌鸦送来的，那人以为禹年死了后，我还会受制于他？至于进入幻境，实在是迫不得已，你当时受伤过重，我无法将你唤醒，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你的神识进入幻境休养生息，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沈玉与杨玫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王悦，还有他背后的沈青。
“沈玉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过，还是先请姑娘说说你和沈青的关系吧。”沈玉说。
青萝细长的蛇眼眯了起来，看不出是喜是悲：“原来他叫沈青。在幻境里，你们看到的都是真的。”
杨玫一听她提起幻境，脸刷地一下又红了，沈玉亦有些不自然地说：“幻境在石匠那里就断了。”
青萝有些戚戚然：“是，从那以后，我无一日不在后悔，再看依旧犹如凌迟，因此提前将你们拉出来了。”
“禹年是个好人。因为我的一时兴起，将他强行留在忘时岛，他没有恨我；赵长生抢了他的一切，毁了他的脸，他也没有恨，甚至在赵长生被咒死之后，还一直出钱供养他的母亲；那些经我手运走的爻月人，我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的......”青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想到他竟全知道，他到死...都在替我隐瞒。”
沈玉：“毕竟江禹年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你做的那些事，聪慧如他，岂会察觉不出端倪？”
静默了片刻，青萝别过头去，再抬头时，脸上犹有泪痕。
沈玉：“你救我们，是想为江禹年正名么？”
青萝：“那天他为了我，对你们说了谎，我只是想让人知道，其实他是个极好的人。”
沈玉挑眉：“恐怕不止这些。”
青萝重新化为人身，表情变得有些狰狞：“我想报复那个人。他想抓你，我偏要救你。我曾去找过真正的赵长生，才知道原来在京城的时候，你们称为沈青的那个人，就与赵长生联系上了，让禹年罢官回乡，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如果禹年没有在黑龙潭被我的恶作剧卷入忘时岛，现在在井底的那具枯骨，应该会是他的。”
“什么计划？”沈玉敏锐地问。
“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应该和一场很大的仪式有关。江村那口应该是废了，但这样的井，现在整个乌唐应该有不少。对了，井口那株白梅，好像是他们的标记，那日我问过管家，他说赵长生特意嘱咐栽植的，”青萝顿了一下：“总之，你们要小心了。”
听见白梅，杨玫脑中突然“铮”地一声，想起来山鬼的那把红伞，连忙问道：“青萝姑娘，你看到我进来时背的那把伞了么？”
“是这把？”沈玉从床尾拿起一把红伞，递给杨玫。
杨玫点头，但没有接过来，而是推了回去。
“当时你紧紧抓着这伞的带子怎么都不肯松手，现在又不要了？”沈玉有些不解。
“这把伞，是山鬼托我交给你的。当时你不在，她用这把伞，抵挡住了带有炽刃威力的箭矢。”
沈玉眼神黯淡下来，默默接过这把伞，打开细细瞧了。
“这花纹...好像我母后当年送给山鬼的红裙上的，”沈玉的手轻抚上绣有金边白梅的伞面，不太确定地说：“我印象里，绣有金边白梅的红裙子，母后那阵子挂在寝殿，端详过很久，我以为她是做来自己穿的，没想到转头送给了山鬼。”
“山鬼也不在了。”沈玉轻声道：“再回来时，应该不会再记得我们。”
“你们还是准备现在就走么？离开这座岛，你们的气息就很难掩盖住了。”青萝说。
“嗯，我必须要出去了，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但阿玫可以先留在这里...比较安全。”沈玉说。
“我不愿意！”杨玫喊道：“我舅舅和哥哥还生死未卜，而且我在这里...在这里...”
“在这里会怎么样？”沈玉问。
“可能会喜欢上青萝姑娘！你也知道，在幻境里，我和她可是夫妻！”杨玫理直气壮地说。
青萝：“......”
沈玉：“......那还是走吧。”她松了一口气，原来杨玫并不知道青萝身体里的人是她，万一杨玫在这孤岛上，日复一日的，真的喜欢上这蛇妖...
青萝神情复杂地看了沈玉一眼，没说话。
“青萝姑娘，请放我们出去吧。”沈玉对其施了一礼。青萝颔首，对她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
三人走过门前那棵桃花树，杨玫突然想起幻境中，沈玉曾背靠此树，看了她很久，彼时桃花灼灼。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女子身体里就是沈玉。
突然心念微动，杨玫止住步子道：“青萝姑娘，请问...我可以折一枝桃花带出去么？”
闻言，青萝抬头看着满树繁花轻笑道：“你倒是识货，此花常年不败。是我从三清山出师来此岛前，师父赠与我的，还记得他当时说了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1]，便顺手折了手边的一枝桃花插在我发髻之中。它随我一路风尘仆仆来了忘时岛，竟还如当初被折下来时一样娇艳欲滴。登岛时，我将它插在这渡口以作纪念。”
没想到这桃花还有这番来历，杨玫不禁伸手去摸那桃树略显粗糙的树皮。
青萝叹道：“此花长成如今这样，算来其实也没过去多久，它是一直盛放着一如当年，而我啊，当时什么都不明白，现在细细想来，还不如依旧一无所知。”
“也许它也忘记了时间吧，”杨玫说：“驿寄梅花，鱼传尺素[2]，你师父折桃花予你，或许别有深意。”
青萝定定地看着杨玫：“你折吧，算是有缘人了。”
杨玫听青萝答应了，眼睛一下亮了，她扬声道谢，并指着最高的那一枝笑着对沈玉说：“师父！我要那个！”
沈玉神色未动，身体却已腾起，她飘然上树，将那枝桃花轻轻折下。
杨玫正看着美人拈花微笑，那美人却先一步，将那桃花，小心翼翼地别进杨玫起床时简易挽起的发髻里，神色温柔。
“师父！说了不要摸我头...”
“阿玫长高了。”
......
青萝站在不远处，瞅着沈玉将桃花别在杨玫发间，想起多年前在三清山山门前那一幕，眼神中有些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她突然开口道：“小姑娘，那个叫杨玫的，你过来。”
“师父...”杨玫不明所以，抬头望着沈玉。
沈玉：“你过去吧。”
杨玫忐忑地走向青萝。
青萝表情未变，只说：“你头发有些松了，我替你重新绑一下罢。”
青萝先是面有痛色，随后，手心出现一条青色的、有光泽感的绸带，她一把扯过杨玫，有些暴力地将那发带紧紧缠在杨玫头顶的圆髻之上。
“哎哎哎——青萝姑娘，你轻点...”杨玫龇牙咧嘴。
“是好东西，你就受着吧。”沈玉此时嘴角微扬，再看向青萝时，眼神中多了些感激。
......
————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沈玉背着红伞立于船头，平静地望着青萝。
“先回三清山一趟，看看师父，太久没回去了，”青萝说：“之前做了太多错事，如果师父不认我，我就回来自锁黑龙潭底，赎我的罪，或许以后还能见到禹年的转世，我只要能在潭底望一眼就好，绝不打扰。”
沈玉同情地看了青萝一眼：“青萝，江禹年不会有转世了，他的魂早在炽刃的火中就被烧了个干净，我劝你还是放下执念。”
青萝：“沈玉，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你若是还想带着你这徒弟出去，就少说话。”
“你若真想报仇，我想我们可以联手，”沈玉说：“你也不必自罚在这黑龙潭一锁千年，只是为了等待那已经不存在之人的转世。”
青萝：“你想让我做什么？”
沈玉：“去找那些井，我们有共同的目的，就是杀了沈青。”
青萝：“他太强了，你根本杀不了他。”
沈玉：“事在人为。”
青萝眼睛红了，她望着乖乖坐在船上的杨玫——耳后的桃花正盛放着。
她想起当年和江禹年一起离开忘时岛时，江禹年也折了几枝桃花捧在怀里，说等回了江家，要在院子里种一片，这样她早上一出门，就能看见。
就像他们在岛上的每一天。
“好，我答应你。”青萝说。
话毕，她恢复冷血动物般的眼神，手起利落地挥袖施法，小船无风自动，离开驳岸，向江心驶去。
“师父，我有点难过。”杨玫望着青萝的身影远成一个小点，抬头说。
沈玉：“嗯。但是凡人的生命确实短暂，就算江禹年能陪她到老，最终还是会分开。”
杨玫：“我也是凡人，也许只能陪师父很少的一段时间。”
沈玉看着杨玫发髻间的桃花，小姑娘一年半的时间，脸蛋消瘦了不少，开始露出小巧的下巴。
“有法子，别担心。”沈玉说。
“现在别问。等你真正安全了，阿玫想陪师父多久，都行。”沈玉笑了一下。
小船开始加速，不一会儿，就将忘时岛远远抛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说：
【1】南北朝·陆凯 《赠范晔诗》
【2】宋·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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