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王侯【完结】>第九十一章

  ◎当年遥山出赤子,赤子难忘赤子心◎

  那年王桓八岁, 虽被人称为天资独到,在其父王砺眼中却是生性顽皮不识规矩,虽天生才华洋溢聪慧机敏, 却因其母性格温润从不对其责骂,便纵容至其荒诞不经。

  那时天下于谢家虽胜负已决, 却正是因为时届改朝换代的重要时刻,王砺此等重臣更是披星戴月不得抽身。于家中二子, 王程循规蹈矩不足为患,却是王桓让王砺始终操心不已, 无奈之下只好费了一番人情功夫, 将其远送遥山,好不容易才让其跟随在当时遥山派掌门佘太师门下修习。

  那日家仆将他送至山下后, 便让时年八岁的王桓独自上山, 王桓初生牛犊不怕虎, 本也不在意,又有对外界新鲜的好奇,便兴高采烈地往山上走去。

  俗话亦道, 山水莫欺, 王桓一路蹦跳花草皆奇, 以至未到半山便已迷失方向眼见斜阳将下, 山中狼虎齐啸, 尽管王桓一身毛胆,此时也不尽略生畏惧之色。

  可就在他面对夜色将近而心跳如飞时, 忽然有一白衣少年翩然从林木之间绕出,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年若十三四岁, 面容清秀出尘不染, 纵有天上仙徒一般逸然风采, 少年一手执剑,一手负于身后,步履轻盈走到王桓面前将其扶起,笑意温和道:“看来你就是王程的弟弟了,家中人是怎么放心让你这么一个孩子自己上山的?也怪阿程,信中只说你这两天会到,也没有确切日子,若不是我便下来候你了。”

  那日便是王桓第一次见到李清辞,王桓也是后来才告知,李清辞也是被送上山来不过几年,是早年跟其父李匪樵随军行仗时与王程谢蓁蓁等人相识相交。

  王桓因天资聪慧,虽上山比旁人晚,方面进益却要比先到的同辈还要快速,又因其性子活泼好动,在遥山短短时日,不是带着同辈孩童四处捣乱甚至逃至山间,便是因骄而出言不逊得罪前辈。

  只是佘太师每次责罚,却都有李清辞出面为其说话,到了后来王桓抹泪下山那日,远眺那红衣身影在山坳间渐行渐远,佘太师只长叹一声,子徽此生,若其性不改,总有一天会招致一生大祸。

  王桓那时因开朗聪明,武艺超群而得同辈马首是瞻,又有家中华容而无后顾之忧,谁也道他心中只有乐不思蜀而从无顾虑可言。

  却谁也没想,一日夜里,他独自一人坐在屋顶双手托腮迎月而望,正当惆怅时,李清辞悄然落于其侧,笑问忧从何处来。

  但那时王桓年纪尚小,甚至连自己为何心中郁闷也难以说清道明,李清辞见其如此也没有多话,从袖中拿出一块人/皮/面/具送到王桓手中。

  还是年轻时好,就算心中有难过烦闷之事,不过新奇有趣就能将注意力转移。

  李清辞借着清亮月光看见王桓脸上忧愁尽减,眸上也敛了一层惊喜,他便笑着说:“三师叔昨日才回到山上,给我们都带了好一些新鲜玩意,本想着带你去看看开开眼界的,却又想你从江中来,大多你也应该是见过的,寻思了许久,想着这一样东西,你应该是没见过的。”

  王桓将那面具在手上来回翻转,不一会儿便咂嘴摇头赞叹道:“这面具做工是真的细致,连毛发毛孔都皮肤纹路都是逼真的,这到底是哪家的工匠竟有这般巧手...啧啧...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来,师兄教你怎样带,也算是教会你多一样本事了,”李清辞笑着将那面/具拿过来,王桓也乖巧地往他身前靠去,李清辞边将面/具往他头上娴熟地套去,边说,“这并非中原之物,是三师叔途径西北一带时偶遇正要入京行商的柔化商人手上得到的,柔化人虽被我们中原人称蛮子,但他们对工艺精细精密的追求和处理,断是我们中原至顶的技师也难以媲美的。”

  这面/具虽说可因头部大小而调节,但始终是李清辞第一次使用,操作之中难免耗费时间,又怕王桓年纪小没耐性,便一边摆弄一边转移他注意力问道:“方才见你一人坐在这屋顶上对月思情,可是想家里人了?”

  “哎,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王桓先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接着却又伶俐答道,“一来是想父母还有兄长,二来也是竟有点想阿宁那小子了...”

  “哦?阿宁?”李清辞问道,“想来我上山前他才刚出生,回江中时候也见过一面,那时候还只是个小肉团呢...”

  王桓听得李清辞道也知谢宁,不由兴致全来,兴奋道:“师兄你是不知道,阿宁他长得可快了,就我离开江中的时候他已经会跑会跳了...”

  二人一番谈论后,李清辞终于将面/具替王桓带好,那时因身边没有镜子,王桓只能从李清辞眼中倒映相看,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惊叹:“果然是亲娘都认不出来啊...”

  李清辞这时却忽然双手按在王桓肩上,神色骤然严肃,说道:“子徽,如此之物虽是妙极,但我们为君子,行正企直,敢做敢当,若非势必关头,我们是断不取如此歪门邪道来达目的,一生光明磊落,一辈正气浩荡,你一定要记住师兄这番话,明白吗?”

  之后王桓亦有回江中几次,因为李清辞家人亦在江中,二人每每结伴而行,一路山南地北,穿瑄遥而过,踩淋淮为径,驰骋天地间,见奇异荒诞。

  王桓一生骄纵不羁恃才放旷,却独一敬服李清辞一人。一身白衣,一生雅正,一手长剑,一袖清风。

  四年后,王桓辞别佘太师从遥山回至江中,李清辞却始终长留遥山,中间多有江湖中见识游走,时常有书信回京以告近期见闻,只是之后却音讯渐少。王桓那时还偶尔会与王程一番叹息,以李清辞这般的品行学识及眼界,又有家门乃江中名士李家为靠,若他愿意回京,那定会大有一番作为。

  直到嘉荣九年,那时离二人遥山一别已是五年之后,王桓收到了李清辞的死讯。

  信上只言片语,只道李清辞一人江上出游,怎料碰上江上贼匪,纵使他武功高强,却仍然难以以一敌百,终是年少而葬身滔滔江水,尸骨无存。

  且不说当时李家丧子甚至还不能求得尸首骸骨以之悼念的痛苦,也不说王程谢蓁蓁等与李清辞相识多年最终却不得友人一声告别便从此天人相隔的哀愁,王桓不过与他几年相知相交,视之如师如兄如一生挚友,最后却是只剩下一封简信。

  宣朝刚启时,李匪樵身居朝廷高位极受文帝重用,可他却始终保持清高君子之态,居高位而不利害权衡,心思只为辅助社稷国治,只是到了文帝晚年,稍有荒诞前兆时,李匪樵便断然从政事间抽身,留其位,却借病不问其责。

  后来得知李清辞离世消息,李匪樵定是痛不欲生,却在不久之后,李匪樵不管其夫人如何苦苦相劝,执意将其二女李清茹远嫁南境,其夫人因哀思过度,很快便逝世,其续弦亦是在多年后才为其诞下一女李盈儿。

  李氏一族为江中一带百年名家,当时落得如此境地,在世人口耳相传之间也只剩下一声唏嘘。

  如今二人时隔十四年再次相聚,面面相觑却早已面目全非。

  白衣横剑笑问世,萧声浸染葭月枫。曾凌瑄遥跃淋淮,如今梁上非君子。

  王桓垂头凝望着手上干瘪可怖的面/具许久,忽然一声苦笑,将面/具抛至桌上,拿过酒壶往二人碗中干脆满上,酒水肆意淌出碗边,王桓举碗而干,将碗放下后才抬起眼皮觑了李清辞一眼,说道:“谁能想到,曾经二人誓为君子而不用旁门左道,如今竟都成了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了...”

  “何所谓不择手段,”李清辞目上早已不见当年清如明镜般的透亮,仿佛抹上一层黄沙,浑浊不堪,跟着苦笑一声后,他又说道,“从前能够恣意山河,不过是少时家中优厚,不知天高地厚世间疾苦,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知阴曹里尽是枉死之魂,见世人受尽无妄痛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其一便倾囊相助,却不料一人之后还有二三还有百万。过去十多年中原内乱,就算谢家已经一统江山,但是国内早已寸草不生生灵潦倒,百废待兴却非朝夕可救,本以为乱世结束终迎康平盛世,谁知不过初见苗头就稍瞬即逝...”

  李清辞语气沉痛,说到后来本有激动之意,却被他压制下来,他目光钩在王桓枯瘦手上,似乎这些年间本有千言万语,到了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王桓酒不间断,李清辞一番话后,他脑中早已开始发浑,他目光滞然盯在桌面,许久后才缓缓问道:“当年都说你死了...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倒是宁愿当时我便没有醒来,”李清辞冷笑一声,又道:“你离开遥山之后,我便时常游走江湖以为历练,却没想那次在淋江上游区域经过时竟遇到了江上山匪,那时我寡不敌众被其中一刀手一刀致命,拋尸河中,我本也以为自己命尽于此,没想到流至下游竟被一渔家救起...”

  李清辞说到这里脸上却忽然露出狰狞之色,他顿了顿,蓦地拿起酒碗仰头一干,将酒碗“啪”地一声落在桌上,才冷声继续道:“那渔家本也贫穷,却还坚信救人一命胜浮屠,就算面对税赋重荷早已只能靠借债度日,却无论如何也要将我救治,我是怎能想到第二天晚上,我还没完全清醒时,债主忽然上门,将家中一扫而空,他为了保护自家妻儿,竟是生生被他们打死棍下...”

  如此一席话落在王桓心中也早如刀割,气从心来,他忍不住连咳两声,却见李清辞手上早已因愤怒而不停颤抖,他只好强忍嗓中难受,伸手落在李清辞手背上以示身同感受,却无以为表。

  许久后王桓终于缓过来,见李清辞也稍微镇定,便盯着李清辞双眼,沉声问:“那后来呢,后来是谁将你救下的?”

  “后来改了莫羡僧这么一个名字,”李清辞这时也抬头看向王桓,又是冷声一笑,道:“你觉得,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划重点!二公子对清辞兄长的只是敬重之情,清辞兄长对二公子的也只是当他弟弟那样。

  (你加油,我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