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王侯【完结】>第五十五章

  ◎简氏肺腑述旧情,二公子宛诲入仕经◎

  见简氏一开口便是提到自己母亲的名字, 王桓略微意外,怔了怔,只是恍然间, 心头不由得猛地高悬起来,他蓦地抬头, 不敢置信地看向简氏。

  “阿秀说啊,她这一辈子, 最放心不下的,就只是你啊, ”简氏回头看了他一眼, 笑了笑,又说, “我那时候还说呢, 不放心谁不好, 这几个孩子里,就数小桓最是聪明伶俐的,有什么好担心。阿秀那时叹了口气, 又说, 你这是不知道, 他还小不懂事, 这人若是太过锋芒毕露, 往往才是最容易会吃亏,而且吃的还是哑巴亏。她说啊, 她怕她不在了,就没人能好好保护你。”

  简氏话语声清清淡淡, 宛若一深山禅师在一手舀茶一边论道人生一般, 只是王桓心里, 早已跳得飞快。他沉默地凝视着简氏侧脸,喉结微微上下而动,半晌后才缓缓转头盯着地面,目光之中只有一片浑浊,始终一言不发。

  “小时候你聪慧,有才识,有胆识,你有你骄傲的资本,那时候你脸上永远带着自信的笑容,小姨看着也觉得高兴。可是阿秀却说,你并非无苦的,只是你所有的苦,都放在了这里。”

  简氏说着,伸手轻轻指了指王桓的心口处,才轻和地继续道:“那时候宁儿有心事,会放在脸上,蓁蓁伤心了,忍不了进家门就已经哭出来了,可是你呢,你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苦一样,那时候我还说呢,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苦,从来都是笑着的。”

  王桓只觉得喉间一道气卡着不能上下,他忍不住将手做拳抵在嘴前轻咳了两声,又干笑两声后,才沉声道:“大家都以为小姨迷糊了,可小姨这才是比谁都清醒啊。”

  “人活一辈子,是难得糊涂啊,”简氏将手中针线活放在一边,缓缓转身将王桓冰冷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婉切地凝视着王桓双眼,又不紧不慢地说,“你只告诉我小姨一句话,你简伯伯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话出如刀,那一瞬王桓只觉脊背一凉,差点就把手从简氏手中抽出来。可是他却逼迫着自己故作坚定地死死勾着简氏双眼,万般无奈却止于唇际。

  二人对视了半晌,简氏的嘴角才微微提起,轻轻拍了拍王桓的手背,慈声说:“小桓啊,你回来要做什么,小姨清楚,你是绝不会牵连我们谢家,小姨也明白,不然你也不会将琳琅放在我们府上,时时刻刻提点着我们每一个人,提点着蓁蓁要谨言慎行,提点着知行切莫鲁莽,上次蓁蓁对知行出手,你也知道让她来找我。”

  “小姨...”王桓越听,眉心早已皱得越紧,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成了二字称呼。

  “小姨不是在与你算账,相反的,小姨是希望你这般死而复生的,想做的事情,都能如你所愿。这些一切都是我们欠你们的,”简氏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缓缓后才勉强露出一个慈怜的笑容,和然又道,“只是你要做的事情很难,你一个人走,会很苦,但你要知道,你一个人走,可是你身后是有无数影子,会永远地追随你。”

  简氏中间一句“我们欠你们的”,王桓的心头蓦然怔了怔,只是他看着简氏眼中闪烁着晶莹,他却无可再问。

  之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心中沉重压得他屡屡轻咳,由琳琅扶着一直往外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淮南王府而回到谢宁新宅的。

  这一切都不在他的谋算里。

  他曾经以为这不过是一潭清水深渊,却没想过竟是浊酒一池,越是发酵,越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站在谢宁宅子门前时,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半死不活被送到伽蓝寺时,睡梦之中隐隐约约听到白遗说过八个字:

  知苦,思苦,放下,天下。

  那晚月色皎皎,通透落于中庭。中庭一侧栽满桃树,而另一边靠外墙之际却只有一棵红梅。

  王桓搬进来之后闲着没事在宅子里到处晃悠,最后还是站在了这在这等季节本应花开满枝,却不知为何只落光秃的梅花树前,站了许久,忽然转头问元生:“你说这树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你们小王爷?怎么大好春光却总不见花开呢?”

  元生眨了眨眼,略难为情地说:“奴...奴才猜想...应...应该是不喜欢公子您...毕...毕竟小王爷挑选的时候,是挑了花儿最多的一棵。可自从公子您搬进来,花儿就都掉了...”

  王桓倒也无所谓,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隔天便又命元生给他在树下置了一张石桌子,还配了石凳两张。

  他这时正站在这梅花树下,身后石桌上摆放着一个长颈酒壶还有三只小白瓷杯。

  王桓头也不回,伸手往后摸过其中一个酒杯攥在手里,酒杯在他指尖轻轻摇了摇,忽然杯身倒倾,清冽的酒水洒落在了树下的泥土上。

  “无论如何,您也是小侄长辈,小侄也曾在您身上受教,如今此事落成这般境况,小侄子也逃不了干系,这一杯,是歉。”

  王桓面无表情地将那小杯放回到桌上,两指又往旁摸下第二只杯子,再次将酒落在土上后,又冷声道:“简伯伯此生戎马,力除敌酋,扶立朝廷,匡忠义廉,誓立为君子,这一杯,是敬。”

  直到最后一杯,那小小的杯子却被王桓三指紧紧捏住,杯子细小的高脚似乎随时就要被他捏断,半晌后,他忽然歪了歪头,才将杯中酒缓缓倒下,目光如刀一般搁在那泥地上,阴冷地说道:“门楣之冤家上之仇,纵有之隐难言,可灭门之祸不可不沉,这一杯,小侄希望简公饮下之时,心中有的,是愧。”

  最后的小杯被他随意丢在桌面后还往桌边上滚了两圈,却在边缘处停了下来。

  王桓这三番话说得平淡无味,罢了他艰难地在原地蹲下,伸手轻轻拂在那湿润的泥土上,冷声又说:“可是简公啊,您走得太仓促了,那些真正将你们害到如此田地的人还没见血呢,您就先走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许久才才皮笑肉不笑地接着沉声说:“不过您放心,小侄会替你们把这冤沉得一干二净,会把你们想要的天下盛世,还给你们的,只是...只是这天下,不会再姓齐了。”

  晚风徐徐吹过,碎叶婷婷落下。王桓这会儿才一手撑在膝上想要站起,一直候在门檐下的元生见状立刻小跑上来将他扶起。

  王桓艰难站起后回头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果然是伺候知行的人,确实比我家青樽来的聪慧些。”

  正是应了那句说谁谁到,这声“青樽”还没完全落下,青樽杂碎的声音掺杂着一阵沉重的脚步正往中庭这边传来,王桓本也没有理会,只是刚要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时,忽然听到青樽故意大声地说:“小王爷,您...您这怎么就忽然回来了?”

  纵然是深谙青樽这一声问不过就是意在告诉王桓小王爷已经回来,可是王桓却也忍不住想要扶额。

  果然,他话声刚落,马上就传来了谢宁的不耐烦的话声:“这是本王爷的宅子,怎么我回来有问题了?”

  “不...不是...青樽不是这个意思...”

  王桓这时略显欣慰地看着元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刚说什么来着?你果然是要比青樽聪慧。”

  这边说着便要继续往屋里走去,那边谢宁已经走到院中,王桓也无可奈何,让元生先退下,转身见着青樽急急脚紧紧跟在谢宁身后,他又对着青樽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先下去。

  恍然间谢宁已经来到王桓身边,只是在廊下不过觑了他一眼,便径直就往屋里走去。

  自王桓搬进来后谢宁便周事缠身,也从再没机会来过王桓的房间,如今他走进来后便直接来到桌后盘腿坐下。

  坐下后便抬头环视了屋内一圈,见着王桓不紧不慢地走着进来,他便说:“这屋里也太冷清了,连个火炉都没有,元生是没伺候过你的,可青樽跟了你这么久,明知你怕冷,也不知道料理照顾周全。”

  王桓垂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边往谢宁那边走去边说:“青樽元生也就是孩子,你我放着他们年纪,别说伺候他人了,连自己都没能照顾好,小王爷您对他们可别如此苛刻了。”

  他这边说着,已经走到了谢宁身后跪下,方要抬手摘去谢宁头上银冠,谢宁却忽然微微侧身,边伸手想要抓住王桓的手边说:“手上的伤如何了,我看看。”

  王桓却抢在他之前,双手稳稳地按在谢宁双肩上,稍微出力将他身子摆正示前,又说:“皮粗肉糙,又过了这么些天,早就好了,不比担心。”

  谢宁也不再执拗,转过身后却蓦地合上了双眼,任由王桓轻手轻脚地将他发冠摘去,长发落下。

  这时他才缓缓沉声道:“听说了吗?临风那小子寻短见去了。”

  “嗯,自然,家里放着一个青樽也不是吃素的,就是巷口那只黄狗昨夜跟哪只母狗云雨一番他都晓得,临风失踪一事,郡主雷厉风行闹得满城皆知,也难不知道,”王桓将银冠轻轻放到桌上后,边拿过木梳边又说,“人找到了吗?”

  “诗云找到了,”谢宁说到这里,眉心微微皱了皱,半晌后冷笑一声,才继续说,“只是可惜京郊那个破落院子再也看不见红梅了。”

  “人没事便好,”王桓使着梳子娴熟地替谢宁顺着那乌黑长发,温声而道,“不过就是一株野生梅花,也比不过您亲自挑选的美人梅,如今落在院中还未开花,不过是美人娇气,没适应罢了。”

  王桓母亲当年病重,时时觉得头痛难忍,王桓那时候便专门跑到了柒月斋去请教杜月潜。尽管已经这么多年而去,可是这手法依然未落生疏。

  谢宁本就烦闷,加上这几日衣带不宽地在简氏床边服侍照顾,又是一路带马疾驰吹了山风,回到家时只觉得头昏脑胀,而此时王桓替他梳着头,倒也落得稍稍舒服。

  他二指捏在眉间,轻轻揉着,蓦地冷笑一声,沉声说道:“想来就可笑,你敢相信吗?那日朝堂之上,许卓为那老贼居然张狂到替简伯伯喊冤,在天子面前装腔作势的贼喊捉贼,这司马昭之心本就是路人皆知的,那日我是听了你的话没有多言,可我那日看着放眼这朝廷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敢出来质疑。我从前不知道,那日见了,整个朝堂上果然就像是他许卓为的戏台子一样,陈圳还是先帝托孤之人,竟也任由许卓为如此这般放肆,真是不知所谓。”

  谢宁话声沉冷,说道最后甚至略有悲愤,只是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王桓都认认真真地听到心里去,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丝毫的表情,可是满心的欣慰却从他眸中闪溢而现。

  他不紧不慢地放下梳子,接着又两手拇指轻轻落在谢宁两边太阳穴上,温柔地说:“文昕年幼,朝中许卓为只手遮天亦不是一天二日之事,久而久之,朝廷百官也就只剩下两种人,依之附之,还有畏之惧之,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敢公然忤逆他。至于陈丞相。”

  王桓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谢宁也蓦地跟着停下手中动作,略觉疑惑地想要回头,王桓却接着又说:“留个心眼便是。”

  谢宁这时却皱着眉,忽然抓住王桓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定定地看着他双眼,欲言又止了半晌,终还是王桓笑了笑,先开了口:“简伯伯之事背后定然有冤,许卓为骄纵不法,最终受害的不仅仅是皇朝,更是天下百姓,无论为己为他,此人终是要除的,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您如今初初入仕,不可锋芒毕露。”

  王桓说到“锋芒毕露”四字时,心里忽然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他心里蓦地觉得讽刺,想不到曾经京城里最锋芒毕露的那位,如今竟在教导他人切忌如此。

  谢宁目光从始至终都紧紧地勾在王桓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上,他只觉得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过这般踏实。

  他忽然又道:“可是太后是早已发了话,我们过了万户节便要回淮南了,我怕这时间不能来得及…”

  “此事到了那时一切自会见分晓,您无需过忧,”王桓这时微微笑了笑,又说,“您如今只需要帮助王爷操持好万户节一切事宜,而在陛下身边不要走太远,也切勿留太近...”

  “那你呢?”谢宁忽然打断,“你只知道助我之想,可是...”

  谢宁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急躁地注视着王桓双眼,迎接他目光的却是一片温和。

  王桓浅笑道:“可是什么?”

  “从今往后,你能不能不要离我太远?”

  作者有话说:

  简氏真的赚够泪水了。

  (考试加油考试加油考试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