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恒回到平城的时候, 他在越城时写的第二封信也送到了盛京。
第一封信是交代自己换了地方,第二封就是骂赵琛的那封。
苏兰致刚从宫里回来,身心俱疲。
继莫道君之后, 皇帝又有了一个狂热追捧的道长。
这次更夸张, 不知名姓,不知长相,不知年龄,甚至不曾亲眼见过,连究竟是否存在都有待商榷,偏他信誓旦旦, 引为真仙下凡。
苏兰致这次被叫进宫,就是去为那位神秘的道长撰写文章去的。
陛下偏爱华丽辞藻, 令殷齐上前口述, 又嘱咐苏兰致着笔记下。
对苏兰致而言,这事儿不难, 无外乎辞藻堆砌罢了, 写些百无一用的浮文巧语比微言精义要容易得多。
但他依然觉得疲惫,是从骨髓处蔓延出来的无力。
他寒窗苦读,不是为了昧着良心给某个人歌功颂德的, 好的文章也应该是长在地里, 而非夸夸其谈, 于苍生世道皆无益。
“公子,沈公子寄信来了。”守门的小厮替他推开门,低声回禀。
苏兰致好似又有了几分精神,他陡然提起兴致, “拿过来吧。”
他身边的小厮都知道,沈公子的信和赵公子的信是不一样的, 虽然自家公子都会很重视,但唯独收到沈公子的信时,他是开心的。
苏兰致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或许是因为这份信是写给他的吧,不是给大梁的苏状元苏翰林,只是写给苏兰致苏宁远的。
那是好友间的无话不说,无关利益风月。
苏兰致坐到书房里,认认真真看完了好友写给他的信。
与沈兄的书信往来一开始是个意外。
某天他下朝回家,随手拆开了小厮送上来的信,然后才发现这不是写给他的。
那信是一个人写给自己阔别已久的友人的,两人显然关系极好,遣词造句不按韵律,然而字字都泛着亲昵熟悉。
苏兰致没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他也发现了问题出在哪儿——信封也许是被雨水打湿过,有一处墨点晕开,“乌汀巷”三个字看不太分明。
他所住的地方为“乌淮巷”,大抵正是因为仅一字之差,信使才送错了地方。
哪怕并非是他的错,但他私拆了别人的信件是事实。
苏兰致觉得愧疚,专程去了一趟乌汀巷,打算亲自将信件送回并说明缘由,可惜去到之后才从附近邻里那打听到,收件人早在三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不得已,苏兰致只好写了回信,顺着寄出的地址,向写信的人表示歉意。
他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唯一得知的信息只有落款处的一个“沈”字,便以“沈兄”相称。
不曾想,他居然还收到了回信。
信上说这并非是他的过错,让他无需道歉,请他不必介怀。
又说:“不过与友闲谈,无大要,既为兄台所见,也算在下高攀了。”
——信是写给友人,既然被你看到了,或许是上苍让你我做一日好友,能与你结交相识,算我高攀啦。
虽是礼貌之言,但也能看出对方的体贴,苏兰致没忍住,再度回了一封信。
一来二去,两人倒真成了互寄书信的朋友,即使他只知道那人姓沈,那人也只知道他字“宁远”。
他们不窥探彼此的过往,但谁说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就不能成为朋友?
苏兰致看完了这封最新的信,唇边笑意始终不减,反倒更盛了些。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语道:“还像个小孩子。”
他已经能察觉“沈兄”年纪不大,大约是个性子热烈张扬的少年郎,有着如草木般蓬勃的生命力。
最早的时候在岷城,没多久就去了平城,现在又去了越城。
一路纵情山水,活得无拘无束,自由灿烂。
苏兰致羡慕极了,他恨不得立刻与沈兄见面,他们结伴一起遍览天下美景。
算了,还是等天下太平时再说吧。
苏兰致看着那人用了半篇的笔墨言辞犀利地批判那位“旁系子弟”,说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近乎蛮横地要求他不许同意。
看着看着嘴角便不自觉上扬,他非但不觉得冒犯,反而有种被保护的熨帖。
只是啊……
沈兄劝他别再管这个家族的破事,可哪里就能这么不管呢?这毕竟不是某人的家族,是一整个皇朝。
这是一整个皇朝百姓的生死悲鸣,他没办法置之不理。
苏兰致呆坐了许久,最终还是缓慢地掏出信纸,给赵琛写信。
他与赵琛信件往来要更早于与沈兄,他仍不确信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至少比赵昌好。
事实上,他曾经对赵琛还有些微小的好感,但沈兄说得对,赵琛不过是是为了利用他,实在小人行径。
可就算是小人,也是他如今的唯一选择。
不知怎的,苏兰致这次写回信有种心虚的感觉。
他笔尖沾墨,欲写又止。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拿起一张纸盖在了沈明恒寄来的信上,正好挡住了那段“拒之,去其远,勿与之交。”
苏兰致轻咳一声,沈兄啊,我自然是与你站在同一阵线的,和赵琛只是逢场作戏,你不要见怪。
*
苏兰致与赵琛暗中来往愈发密切,欲图谋夺皇位,而赵昌正忙着与文武百官据理力争,打算给那无名道长修一座求仙宫。
翟士友终于决定扩张,他若是想将势力范围蔓延向盛京,必须先灭了挡在前面的吕幕与彭坤。
吕幕实力弱,又夹在两大势力中间,心知再抵抗下去也只是垂死挣扎,除了造成无谓牺牲外别无用处,于是不出三天就开门投降。
八路反王只剩七路,其中赵琛在等待机会,沈明恒没什么存在感,因而全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南一北的两场大战上。
翟士友与彭坤胜负难分,大概还得僵持一段时间,但南边似乎已经能隐隐分出结果。
——苗所江要输了。
一月前,各地秋收已经结束,正是兵肥马壮、军粮充足时。
在解缙持之以恒的骚扰与恐吓下,在沈明恒巧舌如簧的怂恿下,焦平之战轰轰烈烈地打了起来,导火线是陆行堂在焦平相交处放了一把火。
焦宁郡以为自己的部署被发现,平城以为对方终于忍不住动手。
总而言之,两军甚至连战前的喊话都没有,莫名其妙就战作一团。
苗所江正欲安排大军主力压境时,越城已经悄无声息越过平城所属的小县,对战场的侧后方发起攻击。
焦宁三十万兵力不得不兵分两路。
苗所江原本不怎么担心,他们对平越联合的情况已经有了猜测,也做了不少准备。
再加上焦宁郡本身地势易守难攻,料想只需要用少量兵力牵制,待全力将平城攻下,自然可以回防。
但不曾想越城这次攻城有如天助般顺利,越城的主帅仿佛永远能知道他们哪一处防守力量薄弱,哪怕他们及时换防,对方也永远能及时作出调整。
苗所江近乎惊恐地意识到,对面的指挥定然是这世间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帅才,而他远远不是那人的对手。
不得已,苗所江只能将大军撤回,全力回防。
然而他可以不再进攻平城,平城却不打算这么结束。
焦宁郡且战且退,平城步步紧逼,很快两军汇合,平城也加入了越城攻城的队伍。
这大大便利了沈明恒。
同时指挥两场战役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但漫长缓慢的通讯无疑限制了他的发挥,真正出色的将领所用的兵法永远不会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局势及时调整。
沈明恒很难第一时间知道场上的变化,大多数的情况下,都得是他先一步预测到其后的变化,再根据预测制定战术。
到底不是亲眼所见,没有绝对的把握,因而战术的制定就有些保守。
这下好了,两军合二为一,从两个战场变成一个战场,他不再分身乏术,终于可以从中后方转移到前线。
——一开始为了方便同时指挥两方作战,他是在约莫中间位置、给两军传信都方便的地方坐镇来着。
对此夏侯斌和吴德跃一开始都是持反对意见的,毕竟先生看上去文文弱弱,在他面前杀人都得担心吓到他。
但沈明恒坚持的情况下,他们的反对通常只能不了了之。
毕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正室”对方是“舔狗”,沈明恒一句“夏侯/吴将军已经同意了”,他们就得咬牙切齿地保持着正室涵养缴械投降。
不然,难道在讨好先生这件事上,他们还能落后舔狗备胎吗?
苗所江收缩战线全力回防之后,原本还以为能够稍微喘口气,结果发现对方的攻势反而更加猛烈了。
苗所江:“?”
所以你们先前还没用出真正的实力?在故意让着他们?
礼貌吗!打仗呢,还以为过家家吗!
谋士愈发步履匆匆,到后来,几乎是住在苗所江府邸里了。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糕,他们终于苦涩地朝苗所江弯腰请命:“主公,求援吧。”
苗所江猛然抬头,目光满是怒火。
他在反王中也属势力强大的一方,在江南这片地域更是唯我独尊,求援?他的字典里,几时有过这两个字!
然而他对上谋士疲惫而绝望的眼神,最终也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
苗所江仿佛一瞬间苍老,往日的豪情壮志仿佛只是如梦一场,他脊背都弯曲下来,无力地问:“找谁?”
谋士低声道:“沈明恒……解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