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全村最后的希望, 姜朝眠的失败无疑给了所有人重重一击。
阵法前的气氛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人人都站得垂头丧气,脸上带着万念俱灰的表情。
像提前给自己开追悼会似的。
这次出来查沽海失踪案的人, 绝大多数都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不仅实力不够成熟, 心态也差不多稚嫩。
想也知道,没怎么遭遇过外界狂风暴雨的菜鸟们, 正踌躇满志要干一番大事业, 结果中道崩殂被人抓走, 就已经很令人沮丧了。
更不用说现在还突然发现,接下来自己很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这心理防线还不溃成决堤的大坝,洪水泛滥?
于是有人哭哭啼啼,有人骂骂咧咧,还有人在埋怨姜朝眠, “……怎么就被抓了?看他那样子就知道靠不住,若是换个能干的去,说不定我们都得救了!”
端木华虽然也蔫头耷脑,但听不得别人骂他亲兄弟, 当即嘲讽回去:“换谁?换你?你连门都出不去,也问问人小姑娘愿不愿意搭理你。”
“至少我当全力以赴, 绝不苟且, ”那人不服气道,“你再看看他, 他事没办成,哪有半点内疚焦急的模样?!”
端木华当然想反驳, 但扭头一看,姜朝眠正盘腿往地上一坐, 靠在岩壁上玩起了手中的捆仙索,顿时有点骑虎难下。
他挨过去,刚想劝姜兄装一装,就听姜朝眠气定神闲地对那人开口:“孔明先生说过,非宁静无以致远。你的心不够静。”
那人一呆:“什么?”
“为什么要焦急呢?你们之前不都听任仙君说了嘛,蓬莱书院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好好休息,保存精力,静待花……咳,书院的仙长们。”
“……”
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被姜朝眠身上的塑料佛光震住了。
甚至当真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身处绝境却仍能抱持一颗坚定不屈的心,始终相信蓬莱书院。
啊,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吗?
端木华挪到姜朝眠身边,崇拜地望着他:“姜兄,你真厉害。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怕了。”
姜朝眠看他一眼:“……”
傻孩子,谁说他不怕?他只是因为力所不逮,所以躺下听天由命罢了。
而且他死过一次了,无论重活多久,算起来都是他赚。
端木华看不出姜朝眠眼中的意味深长,又问:“伏……就那个白发的小弟弟呢?”
“我送他出去了,”姜朝眠言简意赅。
端木华也没多问,点点头:“哦,那就好。好歹逃出去一个,也不亏。”
姜朝眠灵力使用过度,还没缓过来,阖上眼刚想休息一会儿,一个声音犹犹豫豫挤过来。
“那个……你说,书院的仙长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姜朝眠:“……”
他掀起眼皮,麻木地看向任剑:“任仙君,这不是一开始你一口咬定的吗?怎么现在反过来问我?”
任剑咬咬牙,终于承认自己的心慌:“可是已经到这时候了,就算他们会来,还来得及吗?”
前面那批从法阵上下来的人,没有再被送回地牢,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已经被拉去准备血祭了吗?是不是还活着?谁也不清楚。
这种未知的恐慌像小虫子,一点一点啃噬人的勇气。
姜朝眠重新闭上眼:“不知道啊,我跟他们又不熟。就算来不及救我们,肯定也来得及给我们收尸的,放心吧。”
任剑:“…………”这话到底是哪里叫人放心了!
他不甘心,又问道:“你那个怪力弟弟呢?他是不是逃出去了?他会不会带救兵来?”
姜朝眠白了他一眼,说谁怪力呢没礼貌的小孩,“别做梦了。我弟就是个普通人,能跑掉就不错了,不可能带什么大仙回来救你的。”
任剑嘟囔:“什么叫回来救我,他要真有情有义,不正该回来救你的么……”
姜朝眠一顿,他其实也在担心这个。
伏商这孩子看着冷冷淡淡不爱作声,其实心肠很软,又是个赤子心性。就像昨天,明明自己什么都不会,还敢大着胆子跟他跑进山里来。
希望他这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或者,最好是找不到路……
姜朝眠越想越心烦,继而挥手:“走走走,别吵我,让我静静。”
任剑:“……”悻悻离开。
留给他们的闲谈和害怕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很快,就有人过来扭着他们的手臂,把他们送入阵法中。
阵眼中央伸出无数支光芒凝聚而成的条状物,牢牢将每个人的四肢固定在岩壁上。
这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悬空让人很不舒服,但这一切和阵法开始运转后,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不停被抽走,陷入空虚和无力感相比,可算是小巫见大巫。
端木华紧挨着姜朝眠。
大约是真到了最后关头,有多少人用多少人,今天就连他这种被嫌弃的菜鸡也得上场填阵。
待适应过最初的眩晕之后,端木华动了下脖子,还有力气聊天:“姜兄你是第一次,刚开始肯定会觉得很不舒服,到后面习惯了就会慢慢好一点……姜兄?姜兄?”
姜朝眠那边久久没有回音,端木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努力转过头,伸长脖子去看姜朝眠。
姜兄闭着眼睛,睫毛真长……不不这不是重点,他的脸看起来真白,跟玉似的,就是上面怎么沁出那么多小水珠?
端木华大惊失色:“姜兄!你怎么了?!”
姜朝眠脸白如纸,紧紧抿着嘴角,豆大的汗珠往下滴,看起来非常痛苦的样子。可是,抽灵力有这么痛吗??
姜朝眠心里也知道自己不对劲。
端木华的声音他隐约能听清一些,却攒不起一点回答的力气。
那光束伸进自己的灵脉后,好似有一股锋利蛮横的力量在里面疯搅,搅拌机一样把他体内的灵力撕成两股。
灵力每向外淌出一分,都会互相撕咬打架,灵脉仿佛时时刻刻被细小的尖刺和刀刃切割,划破,从里到外散发出尖锐的疼痛。
身体像是要裂成两半。
姜朝眠痛点本来就低,这痛意一起,他几乎立刻招架不住,感觉眼泪直往外飙,飙得他脸上脖子上都黏糊糊的。
妈了个巴子,该不会就他一个人痛哭了吧?!
这也太丢人了!
姜朝眠还不知道,端木华已经快被他吓晕了。
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不是他的眼泪,是他的口鼻和眼睛里渗出的鲜血。
端木华喊救命的声音都快劈叉了,现在但凡还有点力气的人,都在朝这边张望。
离得最近的郑瞿风探头一看,当即脸色大变,“得想办法送他出去!再这么下去,用不了等血祭,他很快就得先死在这里!”
姜朝眠体内的灵力,有大问题。
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们现在都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自顾不暇。
端木华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现在不把他救下来,就不怕他死了以后影响法阵运转吗?!而且如果他现在死了,你们的血祭就会再少一个人——!”
一遍又一遍,喊到后面,甚至带上了一点泣血般的仓惶。
好在他赌对了。
片刻后,一个戴着黑色纱笠的瘦削男子从天而降,落在他和姜朝眠的面前。
端木华大口地喘息着,向他恳求道:“救救他……就算你们要他的灵力,也要先保住他的命吧?!”
男子无动于衷,只是俯下身凑到姜朝眠面前,好奇地撩起其中一束光,仔细看了看。
又眯眼把姜朝眠打量了一番。
“有趣,有趣,这居然是……”
男子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众人眼前蓦地一黑。
紧接着,宛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山壁上的法阵竟在刹那间轰然炸开!阵中的所有人随之被爆炸引发的漩涡卷得四处乱飞,像烟花点燃后弹射出去的炮灰。
同样充当了“炮灰”的还有法阵四周的守卫。
哪怕是尤闻双,仗着身手好躲闪得快,也不免被法阵碎裂的余波波及,摔到旁边吐出一口血来。
一时间,山腹中处处都回荡着山石滚落的声音和人们的惨叫呼喊,还有刚才爆炸残留的余音,不绝于耳。
简直震得人脑花儿都在荡漾。
乱成一团。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独有一个人,觉得这会儿比爆炸前可舒服多了。
法阵炸开时,姜朝眠先是感觉到,那架在自己体内作怪的搅拌机终于离开了。
然后,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怀抱里,被人带着飞离了爆炸的中心?
他痛得昏昏沉沉,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听不清,没有感受到爆炸对他产生的任何影响。
只能凭借身上传来的一点触感和嗅觉辨认出,这个怀抱应当是熟悉的,安全的。
是谁呢?
姜朝眠的脑子转得很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难以置信地小声咕哝了一句:“……伏商吗?”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他在这个世界里,好像也没交两个朋友。
四周嘈杂异常,他的声音又如此虚弱,但对方居然也听见了,冷冰冰地“嗯”了一声。
听起来……好像在生气。
姜朝眠努力支起一点精神,念叨道:“这么……危、危险,呼……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赶紧……逃么?”
伏商听见人类断断续续要死不活的说话声,身上那股子戾气更重了。
“别说话。”
啊,更冷了,冻得姜朝眠都瑟缩了一下。
应该是真的在生气。
但他没精力想太多,索性专心致志地闭上嘴恢复体力。
伏商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穿过混乱的爆炸现场,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抱着姜朝眠闪身躲进一处山洞中。
耳边纷纷杂杂的动静倏然间离他们远去,像隔了一层水,变得含混起来。
洞中的空气带着地下特有的凉意和泥土腥味卷进鼻腔,刺激得姜朝眠闭着眼睛猛咳起来。
他感觉身下的人停了一下,然后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眼角,脸庞,鼻子,嘴唇边……那种黏糊和干巴交替存在的不适感跟着消失了许多。
伏商是在替他擦刚才的泪痕吗?那会不会还有鼻涕?万一摸到了得多尴尬……
姜朝眠一通胡思乱想,咳完赶紧努力睁开眼:“小伏,可以了……我自己来……”
透过一层弥漫着红雾似的视野,姜朝眠朦朦胧胧地和伏商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洞内光线极暗,只有洞口泛着一点点光,那双眼睛笼罩在阴影之中,仿佛浸透了某种幽暗冷沉的气息,正在一寸一寸游向深处,刺探他的灵魂。
和平日里那个会叫“哥哥”的小孩判若两人。
压迫感太重,气氛古怪,让姜朝眠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他不由自主地挪了下脸,想要躲开伏商停在自己脸上的手,结果又剧烈咳嗽起来。
伏商的眼神越发阴鸷。
他把姜朝眠扶起来少许,抓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替他梳理身体中躁动的灵脉。
“咳、咳咳咳!我、我怎么……”
“你受伤了,”伏商打断他,再次用力擦他的脸,“你的眼睛、鼻子……流了很多血。”
姜朝眠震惊了:他脸上那些东西原来不是鼻涕和眼泪吗?!
那他现在岂不是七窍流血满脸飘红,鬼见了都害怕?
伏商继续道:“所以不要动,不要说话。”
“……”姜朝眠停止咳嗽,从伏商的语气中咂摸出一点诡异的味道。
该怎么形容呢?
非要说的话,就有点像那种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冷静的表面下藏着阴森森的暴虐,笑着威胁自己的受害者,“你要是敢动我就切下你的耳朵。”
姜朝眠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他想该不会是这山里不干净,有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他忍不住小声地问:“你……你怎么不喊我哥哥了?”
从重逢到现在,一次都没喊过。
还一直很凶。
伏商搞不懂人类在想什么,但还是依言道:“哥哥,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问问。”好像还是相同的配方相同的味道,肯定是因为他受黑暗影响,所以想多了。
“对了哥哥,”伏商凑过去,在耳边轻声说,“你为什么把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找回来的吗?”
姜朝眠:“……”
不,他没想多,是真的很可怕!
伏商还在给姜朝眠擦脸,但那些蜿蜒的血迹越擦反而糊得越宽,到最后青年大半张脸都变成了红红的,看上去的确很可怕。
不过这都比不上伏商现在的神情可怕。
再晚一点,他的人类奴仆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伏商就感觉暴怒不已,甚至不想再藏匿,不想考虑会不会被书院的人发现,干脆直接把这破地方夷为平地。
并且,从原则上讲,人类其实也和这些人一样,应当受到惩罚。
都是试图损坏他所有物的罪魁祸首。
伏商捏着姜朝眠的下巴,手慢慢收紧,眼神渐沉……
“唔!”
突如其来的,伏商的嘴被一只横空出世的手捏成了小鸡嘴,原先的思路瞬间碎得捡不起来。
姜朝眠掐着他的脸颊两边,像对待小孩一样用力揉了揉,有点着恼地说:“你干什么?梦游呢?把我捏痛了!”
伏商:“……唔唔唔!”
姜朝眠看他脸上不再神叨叨的,这才最后捏了一下少年脸蛋,松开手悻然道:“你说为什么呢?还不是怕你再被抓回来,希望你走得远远的,平安地活着。”
伏商直愣愣盯着他。
“你说你干嘛非得回来送死?”姜朝眠叹了口气,“你关心哥,哥也关心你啊,所以更不想你搅进浑水里来。”
伏商想,不,本尊才不是关心你,本尊只是回来拿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他想到姜朝眠说,希望他平安地活着,又觉得好像不想解释那么多了。
姜朝眠一爪把伏商捏回了正常模式,身上也恢复了点力气,终于舒服了,“外面怎么样了?打起来了吗?我想去看一看。”
伏商回过神,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把姜朝眠抱到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