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退去,万籁俱寂。
密室停止了震动,大地不再龟裂,静归在空中翻滚,头复而朝上,身体慢慢下落,脚踩到林觉面前的一块不过半尺宽的地上,稳稳落地。
他的个子和林觉差不多,平视林觉的双眼如清澈平静的湖水。
“父亲,我做到了。”静归说。
顷刻间,密室里除了林觉之外所有还稳稳站在地上的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甄如意的双目更是如两柄锋利的匕首剜在静归脸上。
他质问道:“林觉是你父亲?”
静归略略侧过脸看甄如意,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嘴角漾开,如水波一般荡在甄如意心头。
“是。”
甄如意可没有静归那么淡定甚至欢喜,皱眉问:“林觉家不是被西厂灭门了么?株连九族的罪,连一只猫狗都不会放过,怎么会还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难道——”甄如意突然有了想法,恍然大悟道,“——你是林觉一夜风流留下的逃生子!”
紧接着,甄如意的脑袋上就挨了林觉骷髅手的一巴掌。
“想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么?”林觉不满道,“我从来不做此等败坏门风之事。”
“妈个巴子!”甄如意愤怒地骂了一句脏,后退了两步,“你连叛——”
林觉上下牙床互相磨了磨。
甄如意将“国”字吞了回去,毕竟此前种种都已证明,林觉并没有叛国,一切都是周郢的阴谋。
静归微微一笑,道:“我并非父亲的逃生子,乃是父亲的妾室所生。林家灭门当夜,生母诞下我之后,自知逃无可逃,又不想叫西厂的人发现曾诞下孩子,便投入了火海中。生母自尽而亡之前,将我交给了林府的一个下人河伯,河伯带着我从狗洞逃走,我这个林家唯一的血脉才得以保留下来。”
甄如意听着,发觉了一丝不对:“林家的妾室怀上了孩子,西厂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西厂的手段和作派,甄如意是清楚得很的,凶狠,毒辣,若要灭门,便是一只蚂蚁都不会放过,更遑论叛国贼的血脉。若不是当年西厂风头太大,威胁到了皇权,被皇上命令锦衣卫和御林军一同抄了家,今日哪有他内厂的份。
对于甄如意的疑问,静归道:“父亲叛国的消息被送回京中时,我生母才怀上我不过三个月。督公也当知道,女子孕期不过三个月,是不会对外说出的,哪怕西厂注意到有大夫进出林府,也当是寻常看病而已。而父亲叛国的消息传入京城中后,林家主母自然知道林家前途不妙,更是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想尽办法隐藏所有消息。女子衣裙宽大,西厂的人就算再怎么盯着,哪怕是足月,也不容易看出女子怀孕,除非西厂已经大胆到偷看女子沐浴更衣。”
甄如意嘴角抽动几下:“据我所知,西厂的人并没有偷窥女子沐浴更衣的癖好。他们不过是眼线,还不至于做流氓。但从林觉叛国的消息送入京城后四个月不到就被诛了九族,难不成你七个月不到就出生了?”
静归颔首:“所以河伯将我带出林府,将我养活养大,可是很不容易的呢。”
甄如意冷笑一声,讽刺道:“原来老天爷不让林家断了血脉,就是为了让你今天能站在这里跟我胡说八道。”
静归啧了一声,有些娇嗔道:“督公怎能说我在胡说八道呢?我的话,句句属实。”
甄如意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虽然比静归矮,却是站出了居高临下的气势,道:“那么我问你,你如何证明你就是林觉的血脉?若你们的一唱一和,不过是做戏蒙蔽我呢?”
“这个简单。”
静归答着,跳到甄如意和林觉站的那块地上,动作轻轻巧巧,如蜻蜓点水。
有些挤了,甄如意后退一步,紧接着就被静归抓住了胳膊。
“你再后退一步,就要摔下去了。”静归道。
甄如意挑眉:“若我真的掉下去,你不会救我?”
“会。但救人总是很累的。”
甄如意哼了一声,站好后甩开静归的手:“那还真是不劳烦静归道长了。”
“福生无量天尊。”
静归念叨一句,接着手按在林觉手里长刀的刀刃上,深吸一口气后,猛的地一划,血瞬间 染红了银灰的刀刃。
“你!”甄如意一惊,“你疯了!”
静归倒是淡定得很:“是督公你要我证明我是林觉的血脉的。”
“林觉一具白骨,你划破自己的手掌能怎么证明?就算你想滴血认亲,那也是骗人的玩意儿,你放一池子的血也不顶用。”
“那若是这样呢?”
静归血淋淋的手触摸上林觉的头骨,一阵水浇上燃烧木炭的嘶嘶声响后,林觉的头骨上竟长出了血肉,接着是皮肤,而后是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
不过几下呼吸的时间,林觉那本是光秃秃的头骨已长出了活人一般的面容;但他头部以下,仍旧是白森森的骨头,人不人骷髅不骷髅的,实在诡异得可怖。
甄如意只觉浑身汗毛倒竖,任他再见多识广,任他刑讯逼供的手段再残忍血腥,也从没见过这样令人几欲拔腿就跑的情景。
缓了半晌,他才勉强吐出一句话:“看来是真的。”
“吓到了?”林觉笑道,“听说你是内厂督公,胆子还是不行啊。”
浓眉如墨,鼻高唇红,静归那惹人注目的美男子相貌,分明就是从林觉那里继承的。只不过相比于林觉俊凛逼人的肃杀之气,静归要恬淡温柔许多,脸部轮廓的棱角分明之感比林觉若许多,想来是从他生母那处继承来的;而静归的生母,想来也是个美女子。
甄如意立即挺直了腰背,挺起胸膛。他平生最不喜别人说他不行。
“所以你其实第一眼就认出静归是你的儿子,将他带走也不过是为了将我们引过来,而后揭开当年之事的真相;而你,”甄如意看向静归,“你也早就知道林觉是你的生父,从你到武威,不,确切地说,从你到京城的那一刻起,你就在谋划这一切了是不是?”
静归笑着大大方方承认道:“其实一起的谋划,从我明白自己是林觉儿子,知道林家遭了什么劫难的那一刻,便开始了。掐指一算,也有十年了。”
“十年谋一事,静归道长也真是个耐心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两个月前,血月降临,就在那一日,林家军以骷髅军的形式重新现世,陛下因梦魇惊醒安排了三清观的祈福,而之后你也从扬州到了京城,进入了三清观,并有了之后一系列的事。这一切,难道也都在你的谋划之中?可最关键的血月,你怎么谋划?林家军的重现,你如何谋划?陛下的梦境,你怎么干预?以及,最重要的——”
甄如意的语气陡然变得似嵌了刀片一样严厉又危险:“——你和林觉,是不是要因当年之事威胁陛下,威胁大晟?”
静归毫无畏惧,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一般回应道:“若我说是,那督公如何?”
“那我便一刀了结了你!”
甄如意扑向静归,手中一把小巧的匕首闪着寒光,划向静归细白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