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撑到今天,也全凭着见督公一面的心。”
照顾晓琉璃的小太监抹着眼泪对甄如意说。他叫钱小果,十四岁的时候从低等的洗衣太监处被安排随晓琉璃一起来这里守帝陵,也算是被晓琉璃看着长大的。
甄如意翻看着晓琉璃寝屋书架上的册子,胸中如堵了无数团棉花,滞涩得他难以呼吸。册子上记录的是晓琉璃被贬至此地后每一日的心路,头两年是愤慨,不甘,再慢慢的,变成了后来几年的反思,醒悟。
架子上有一本更为陈旧,封皮颜色明显与众不同的册子。甄如意抽出来,翻了几页,发现竟然是一本太医的诊断记录,记录上的日子距今有二十多年,且被诊断之人都不是晓琉璃。
义父从何处弄来的这本诊断记录?甄如意疑惑地想。他留着这本诊断记录又有何用?他看太医的诊断记录,难不成——
“义父他从来不看大夫么?还是没有钱看大夫?还有他住的这屋子,陈设怎的这般简陋?纵使被贬谪流放,他好歹也是给先帝守陵的,为何过得这般……寒碜。”
钱小果难过道:“头两年其实也不算差,有四个像我这样的小太监照顾老祖宗,厨房里做事的,洒扫的,加起来不下二十人,但后来遣散的遣散,调走的调走,还有生病死掉的,督公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唉,总之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么几个了。老祖宗的病,都在心,看再多的大夫吃再多的药,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
“心病…….”甄如意喃喃着,手指在晓琉璃留下的册子封面上划了划,“要是我早些来看看他,他兴许就不会……”
“督公莫要自责,是老祖宗不愿见督公的。其实每逢节日,督公送来的手信问候,老祖宗都会看,看完后都会好好收着,”钱小果抬手指了指架子最上一层的一个螺钿盒子,那是整个架子上最贵重的一个东西了,“但督公应该也明白老祖宗为何不愿见你。”
甄如意点点头,将红盒子取下来,打开,看到了这些年自己给晓琉璃送的手信,经过长年累月的阅读,纸皱了,色褪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悔恨如潮水在甄如意胸口翻涌,一阵一阵地疼。
“我该早些来看看他,陪伴他…….我也不该就这么来看他……”
一场寿宴变成白宴,甄如意在晓琉璃的寝屋里哭了几个时辰后,双眼红肿,但脸上神色已恢复了平日模样。他让钱小果今后就跟着自己在内厂做事,让钱小果带着金成一起收拾晓琉璃的遗物,一件都不能落地带回内厂;吩咐阮留和亦失哈待人采取措施保存好晓琉璃的尸身,让伍翁贝找工匠打造棺材,而自己则和张和驱车赶回京城,去皇宫告知天子晓琉璃去世的消息。
两个时辰后,甄如意到了皇宫,时日已落,月已升,黑幕乌云,唯有黑鸦栖楼独鸣。
天子才结束对南巡督军回来的太子的问训,太子应答如流,表现让天子十分满意。他不得不承认,太子的确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不仅生得像生母静妃一般美而俊,就连天资,也是难得一遇的出类拔萃,担得起今后国之重担。
可甄如意的到来和通报,将天子美好的心情击碎了。
“不过是死了个守陵人,也能劳动你一个内厂督公连夜入城告诉朕,真是吃饱了撑的。”天子的语气很严厉。
甄如意跪在地上,低着头:“臣不敢。只是觉得帝陵乃大晟至为神圣之所,须得时时刻刻有人守着,才能让先帝之灵不受侵扰,时时安息。如今老守陵人既已去世,那么就该寻觅并派遣新的守陵人。帝陵之安稳,关乎大晟之国运,臣不敢耽搁,所以才赶入宫中告知陛下。”
天子默然。其实甄如意入宫告诉他这事的真正目的,他自然是清楚的,纵使晓琉璃是染指东宫之事的罪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一手带大甄如意并将甄如意推上高位的义父,那份情谊是怎么都断不掉的。
可甄如意的说辞,却也没有任何错,帝陵无守,先祖无宁,大晟国运,何得昌盛?
所以天子道:“你说的确实在理,也算是没有亵渎你作为内厂督公的职责了。新的守陵人,朕会着人安排。至于晓琉璃,”天子顿了顿,胸膛起伏了一阵后道,“赐他五百两银子,好好下葬罢。”
甄如意伏身跪拜:“臣谢过陛下!”
“安葬完晓琉璃,便起身去武威,都耽误多少天了。再过一阵子,朕的桌上又要多几封武威闹鬼的奏折了。”
“臣遵旨。”
甄如意离去,天子也在太子的陪同下去往静妃的宫殿,一享三口宴饮之乐。
这边甄如意忙着操办晓琉璃的葬礼,那边周郢正在书房里眉头紧皱地听汇报。
“闹鬼?真不是眼拙看错了?”
“不是,我也亲眼看到了,就站在墙头,一副骨架,没有一点皮肉,手里提着一把大刀,上下牙床咯吱咯吱地磨着。”
“可对城中百姓造成伤害?”
“不曾,那些骷髅兵都在宵禁期间出现,从不入城,顶多在城楼站着,所以不曾有听说有百姓目见骷髅兵,而李延又明令禁止将骷髅军的事说出去,违者割舌头,所以武威城中百姓依旧安宁。”
答者二十八九岁,是汉人和西番人的混血,汉人名安思明,肤色较深,双眼黑中带蓝,脸上胡子拉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补丁衣服,打扮寒酸,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是给当朝丞相卖命的杀手。他常年被周郢外派武威打听各种消息,很是有些手段,昨日才回到京城,一为述职,二为探望他在京城的老母。
周郢若有所思,又问安思明:“从什么时候开始闹的鬼?”
“听说最早是一个月前,血月那一夜。”
周郢不禁心头一紧:“又是那天。”
“怎么了?”
周郢便略略跟安思明说了说自血月那天之后京城里发生的各种乱象,包括自己在三清观遇刺一事以及天子对他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提问。
安思明问:“丞相可是认为,武威闹鬼和京城乱象有关?可两地相隔千里,ʟᴇxɪ如何能互相影响?”
周郢犹豫片刻,摆摆手:“算了,无事,应当是我多想了。你先回家陪你娘几天,过一段时间再回武威。给你准备了些东西,等会儿你去账房领一下,这些日子辛苦了。”
安思明道谢而去,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黎南走了进来,两人相视一眼,脸色都瞬间罩上了一层冰。
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便各自擦肩而过。
黎南走到周郢面前,道:“大人。”
周郢抬抬眼:“来了?不打一架?”
黎南和安思明都是周郢培养出来的杀手,一个安南人,一个有西番血统,从小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而这两人又都是天资聪颖的武学奇才,都有着争强好胜的性子,所以同处一地的时候,时常话不投机半句多,眨眼片刻就开打。
这也是为什么周郢会留一个在京城,派一个去武威的原因:清净。
“没什么好打的,年纪不小了。”
周郢呵了一声:“倒是长大了。”接着问,“有什么事?”
“内厂停止了大人遇刺一事的调查,人都从三清观撤走了。”
周郢有些意外:“这可不是甄如意的风格,我遇刺的事查清楚,他可是能立大功的。”
“所以属下便跟踪了他几日,也派人跟踪他的手下人。”
“如何?”
“并没什么异常之处,这些日子甄如意一直在忙碌晓琉璃的葬礼。”
“那个被贬去守帝陵的阉人死了?”
黎南点点头。
“终于。”周郢忍不住笑了一声,得意地捏了捏手指。每每想起当年被这个阉人压一头的境遇以及差点没将大皇子扶植为太子的事,周郢心里就是一团无名火。幸好那飞扬跋扈的阉人输了,被罚去守陵,自己如今才能稳稳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大人,接下来,属下还需要盯着内厂么?还是所有精力都放在调查行刺一事上。”
“都盯着,不过——”周郢想了想,“你再去办一件事。”
“请大人吩咐。”
“去打听打听,最近是否有武威送给陛下的奏折,以及自血月后,甄如意进了几次宫见陛下。”
黎南领命而去,周郢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而后传来家人,去三清观请静归来一趟丞相府。
而三清观中,静归正跪在祈福殿的元始天尊神像前,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凌虚大人,委屈巴巴地问:“师父,弟子做错了什么,为何要罚弟子下跪呀?”
凌虚道人冷哼一声,背着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手掌一张,喝问:“你自己说说,你偷偷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