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天朝,西北边境,武威重镇。
甘雄率领一百骑兵出外巡逻,离城足有二十里,冷月照征人。
近来西番觊觎大晟之心蠢蠢欲动,派出不少探子随商人混入武威城中,意图刺探情报,甚至派出轻骑兵在武威城附近打着西番的军旗进行挑衅。
“蛮人贼子,凭那区区方寸之地也敢觊觎我大晟天朝!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武威戍边军主将李延言语上对西番的举动嗤之以鼻,可实际上却加强了武威的城防,并将一日两巡改为了一日三巡,巡逻的范围也从之前的十里拓为二十里。
毕竟,二十年前的那场战役过于惨烈,纵使经过数千个日夜的休养生息,武威乃至整个大晟都不会忘记那个钻心刺骨的教训。
浓夜色如墨,残枝嵌云头。时仅金秋初,露浓霜亦重。
甘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连胯下的马也跟着抖了抖,而后甩着尾巴,不愿再往前走。
甘雄心中生疑,他的马兄随他征战多年,彼此心有灵犀,马兄停滞不前,定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妥。
他便扬手,对随巡的手下们做了个停的手势,众人纷纷勒住胯下之马,握紧了手中长刀利矛。
死一般的静,西北的寒钻过盔甲的孔隙,渗入肌骨,吹凉了后背上冷汗。
忽然,嗖的一声破空之响,甘雄迅速提刀至侧胸,“叮”的一声,利箭撞击长刀之刃而后坠落。
嗖嗖嗖——
“有敌袭!”
甘雄一惊,还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命令,更多破空之声已在一瞬间响起,无数羽箭从周遭射来,箭头在月光下瑟瑟闪光,巡逻军纷纷提到举矛格挡,叮叮铿铿之声凌乱响起,战马受惊,纷纷嘶叫着晃动健壮的身体躲避利箭,互相撞在一起,马蹄在地上踩出咚咚乱乱响。
惊叫,惨吼,坠地,已有同袍受伤。
两旁都是树林,偷袭的西番人便在密林之中,若掉转马匹原路返回,那么势在调整之时便全军覆没,唯有向前,方能逃出一线生机。
“前冲!”
甘雄大吼一声,手下骑兵迅速控制住受惊的马匹,接又纷纷扬鞭,啪啪声落下。
黑夜之下,百骑如风,紧追的羽箭不曾减少,西番人的奔跑声和奔马声紧追不舍。
甘雄大为光火,既为西番人的这番偷袭,也为自己的疏忽,只带了这一百余骑就敢跑这么远巡逻,妄想着能博得李延的刮目相看,若是能抓到什么西番奸细,更能立功升到更高的位置,如今想来,真真是急功近利。
然而老天爷又给了甘雄一个教训,让那条他以为是生路的前途越发难走,最后竟是结束在了一个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峡谷。
“这…….”
甘雄和他身后的一众骑兵,盯着那一线天目瞪口呆。
只能转身再逃。
可为时已晚,西番的军队已追了上来。
领头那人是个大胡子,骑匹黑色大马,越过密密麻麻的肩膀,盯着甘雄,不屑道:“大晟人,厉害厉害!”
甘雄听出了那浓浓的讽刺之意,二话不说拍马骑到那领头的大胡子面前,长刀横立:“我大晟人将士自然厉害,今夜定教你不死不归!”
“那就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大胡子怒吼一声,手抓向腰间弯刀,甘雄握紧刀柄,正欲踢胯下战马迎面而战,却不料那西番人却诡异一笑,紧接着用西番语说了些什么,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羽箭便从他身后射向甘雄身后的骑兵。
“你!”甘雄瞪大双眼,满脸惊愕与愤怒,“卑鄙至极!”
“赢就行,只有你们大晟人才讲究所谓的礼节,愚蠢!”
甘雄怒吼一声,挥刀砍向大胡子,大胡子的两把弯刀交叉迎接而上,铿铿两声,接着用力网上一顶,竟将甘雄的刀甩到了一边。
甘雄一惊,稳住刀柄,复又向大胡子砍去,可一支羽箭却嗖的一下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肩。
“妈的!”
甘雄骂了句脏,就在这分神的一刻,被大胡子一刀砍中了手臂,血呲的一下喷出,刀也掉落在地。
“就这?”大胡子狂笑不止,“还不如我养的狗!”
身上两重伤,武器脱了手,甘雄一下子落了下风;而与此同时,他的一众同袍也在箭羽中纷纷跌落战马。
大晟骑兵,危。
“看来今晚能带不少两脚羊回去了。”
大胡子冷笑,正欲下令彻底歼灭甘雄的巡逻队伍,忽然间,月亮却变成了血一般的红。
“怎么回事?”大胡子警惕起来。血月,不论在大晟还是西番,都是不祥之兆,更何况是瞬间出现的血月。
“杀…….杀……”
风中传来凄厉的嚎叫,伴随着越发清晰的兵器碰撞之声,潮湿的露气裹着浓得不正常的血腥味,手指一捻,隐隐约约渗出血色。
怎么回事?甘雄心中生疑,可也顾不得多想,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跌跌撞撞要去捡跌落在地的长刀,却在即将摸到刀柄的那一刻,被地下突然伸出的一个骷髅手吓得大叫起来。
那骷髅手舒展了一下手指,接着撑住地面,一下一下,将土里的身子往上拔。土地向两边裂开,露出头骨,颈骨,躯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具高大的骷髅爬了出来,再眨眨眼的功夫,便稳稳站在了地面。
月光给骷髅披上一身血袍,它弯下腰,抓起甘雄的刀,用没有一点皮肉,只有森森骨头的手敲了敲刀刃,上下牙床碰撞,发出了一阵咔哒咔哒声,似是在说话。
“该…….醒……了…….”
大地震动,更多手骨从土里冒出,泥土窸窸窣窣地响,一具又一具骷髅从地下爬出,一件又一件血色的战袍披上,它们从目瞪口呆,浑身挂彩的大晟士兵手中拿过长刀利矛,回以咔哒咔哒的调笑声一般的头骨移动声。
“杀……..”
千里之外,都城长洛。
“啊!”
暗下烛火不过一个时辰的承明殿里传出天子的叫声,守在外室的太监急急跑进去:“陛下怎么了?”
“传御林军,快!传御林军!”
小太监应了一声,甚至未来得及转身,就听天子又吩咐:“不,不要御林军,传甄如意!”
小太监诶了一声,小跑着出了内室。脚才迈出承明殿门,就见外头把守的御林守兵军神色严肃。小太监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别惊着了陛下,我去找甄爷爷。”
御林军会意,各自本分站好,手按在腰间的配件上。
小太监抬头,看到天上一轮红色,惊讶片刻,加快了脚步。
小半个时辰时候,甄如意领着十数手下匆匆来到了承明殿,甄如意让手下留在殿外等候,自己则和气喘吁吁的小太监一起入了内室。
内室里的天子,一圈一圈地来回踱着步,年过半百的他,须发已是半白,终年伏案批奏折,让他的腰背已经佝偻。深更半夜醒来,一双眼都是红的。
“陛下,甄爷爷到了。”
天子如得救兵一般向甄如意走过去:“如意,你终于来了!”
甄如意加快脚步,向前捧住天子的双手,跪地道:“臣来迟了,恕罪。”
甄如意虽然被小太监唤做“甄爷爷”,可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生得肤白貌美,雌雄难辨,同那些千挑万选的后宫妃子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他七岁便入了宫,从小在内书堂读书习文,又跟着御林军习得一身好武艺,聪明机灵,十分受天子喜爱,十六岁便成了御礼监秉笔太监,又在十八岁那年被天子委以掌管内厂的重托。身受两重责,他才有被称为“甄爷爷”以及自称“臣”的资格。
天子知道他住在宫外,赶进宫里自然需要花费时间,所以并没有怪罪他:“你来了就好,你来了,朕的心就踏实多了。”
甄如意站起来,看天子只穿了一身中衣,便将挂在架子上的披袄拿下来,披到天子身上,关切地问:“臣在来的路上听田荣说,陛下在睡梦中惊醒,敢问陛下是遇着了什么梦魇?臣可为陛下做些什么?”
说到此,才平静片刻的天子又紧张起来,他指向在踱步等人的时候打开的窗户,对甄如意说:“如意,你看到了么?外头的月亮是红的。”
甄如意瞥了一眼窗外的血月:“看到了。”
“这月亮,红的就像朕梦里林觉身上的血。”
长洛以南,淮水之上,一艘破烂的小船摇摇晃晃。
小ʟᴇxɪ道士静勤四仰八叉地睡着,口水流了满襟子。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看到师兄静归背对着他坐在船头。
“师兄,你在干什么?”静勤嘟嘟囔囔地问。
静归飞快地掐着手指道:“看月亮。”
“好看么?”
“好看,红色的。”
“红色的…….唔……师兄快睡吧…….修道之人怎能熬夜…….”
“嗯。”
静勤太困了,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而静归只是看着天上的血月,眨了眨被风吹得发酸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