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这边有人来接机,林听一出接机口就看见了那个四处张望的人,他倏地停下了脚步。
“大伯!伯母!哥!”林言挥了挥手,兴奋地上前两步,但他猛地撞上了林听那双晦暗冷淡的眼,脚步被生生逼停。
林言的笑意随之僵了一瞬,他看着林听,眸光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他与林听也有十年不曾见过,他有些琢磨不出他这个哥哥当下的情绪。
“你还好吗哥?”林言试探地问了一句,但他没有等林听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卓清麦,“大伯和伯母还好吗?”
地砖好似抛了光,倒映灯影,灯影间是他们四人别扭的影子,卓清麦挽着林政的胳膊,挤出了一个疲累的笑,她一边说着都好,一边引着人向外走去。
林听始终没有吭声,或许是因为明州的空气有些潮湿,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机场距离医院,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繁华,明州的深夜要比齐州热闹许多,零星的霓虹灯还在闪烁,他们走过了一座桥,水波拍打灯光。
车载时钟显示现在已经快要两点,风不停歇,在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一轮清月和几颗微弱的星。
林听依旧看着窗外,耳边是林言与父母的寒暄,他按下手机,却没有反应,漆黑的屏幕映出了他的脸,以及身侧光景。
他有些累了,却没有睡意,时间仿佛被拉的很长,轻易消磨不掉。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时不时就瞟在他身上,带着熟悉的探寻。
林听仰身靠在椅背上,目光从窗外收回,他对上了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给了林言一个无奈的笑,那双眼中蓦地添了十分明显的慌乱,林言收敛了探寻,不再向后看。
夜真的很长,长到好像等不来天明。
深夜的医院没有几个人,整栋楼都是空荡荡的,刺鼻的消毒水味挥散不去,就连发丝都染上了味道,惨白的灯光照亮空荡的走廊,脚步踏出了回声,有些阴森。
抢救室外站着一男一女,那个男人背靠着墙,眼下的乌青暴露了他的疲惫,身旁的女人坐在长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手机。
听见脚步声,那个女人抬起了头,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抢救室亮起的红灯。
“爸,”林言紧了紧步子,向着男人跑去,“奶奶还没出来吗?”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林言身后匆匆赶来的人:“大哥,嫂子,好久不见。”
接着他又向后看去,目光落在跟在卓清麦身后,慢慢走来的林听身上。
疲惫的眼中多了一丝光亮,目光在林听身上逡巡:“这是…小听?”
林听在卓清麦身后站定,向着男人笑笑,他说:“好久不见,小历叔叔。”
悬空的电子表跳到了2:30,莹莹红光将天花板染红,林历的注目礼嚣张又失礼,看的林听有些不自在。
“长这么高了…”林历咕哝着,“头发也长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说着林历抬起手,噙着一抹笑就要去摸林听的头,指尖在触碰到发丝的那一刻林听突然躲了一下,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却让林历有些尴尬。
林历退开一步,讪讪的放下手。
林听躲得开触碰,却躲不开那道目光,像是在做扫描,要把人从头到脚看透。林听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只是垂下来眼帘,将晦暗的眸光遮了起来。
他有些莫名的烦躁,手藏在口袋里不停的按着开机键,旁边的画纸被他捂热,他突然很想逃,想逃回齐州去。
卓清麦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僵硬,她错了一步挡在林听身前,隔绝了二人之间焦灼的空气,接着回身摸了摸林听的脸,她说:“困了吗?”
林听摇摇头,将目光放的柔软。
“那饿了吧,”卓清麦拿出钱包,抽出证件,接着将钱包塞进林听的口袋,“这里不用你们守着,带着言言吃点东西去吧,赶了这么久的路,言言还开了夜车,吃点东西回家里睡一觉,等奶奶出来了我再叫你。”
林听捏着钱包,抬头看了一眼林政,白炽灯下的背影有些佝偻,宽大的外套好似要把人坠倒,白发藏无可藏,暴露在一片乌黑中,消毒水带来死亡的味道。
医院里就连地砖都是白色的,像一个雪做的棺材,将所有人都笼在凄凉中,林听不喜欢医院,即便抢救室里躺着的是他的血亲,他也恨不能逃离。
回齐州去。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不断。
兴许是太久没见,兄弟俩之间像是存着一个透明壁垒,二人一路无言,只有车载音乐在活络这尴尬的气氛。
林听仍然在看窗外,他们走上了来时的桥,霓虹灯已经渐渐褪去,明州终于陷入了安静的夜。
“哥,”林言开了点窗,“想吃什么?”
今晚的宴席着实丰富,但林听吃的并不多,他不喜欢这样觥筹交错的场合,也不喜欢那些不疼不痒的家长里短,他听着他们将每家的琐事摆上桌面,也勾起唇角,变成了酒桌上的笑脸。
车下了桥,驶入一条老旧路,路灯已经不太亮了,还坏了好几盏,断续的光划过车窗,林听的手倏然被握住。
“这么凉?”林言只握了一下便收回了手,他关了窗,“想吃什么?这个点估计只有大排档了。”
手上还留着余温,林言的手从小就是热乎乎的,林听突然想起很久远的往事,那时候他与林言还在上幼儿园,冬日里他总是把冰凉的小手放在林言肚皮上,林言也乐呵呵的给他暖着,还会抱着他的手,一口一个哥哥。
旧地重游真的会让人想很多,林听闭了闭眼,在林言第三次问他想吃什么时回道:“学校门口那家串串还在吗?”
林言思忖片刻,车头调转。
老旧的街道慢慢添了新景,前方的路也变得开阔,参差的楼将天穹分割出棱角,路灯由暗白转为明光,街道变成了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学校不算近,不堵车的夜晚也要开半个小时左右,车载音乐换了好几首,无一例外的都是摇滚乐,这样的音乐吵的林听有些头疼,他很想下车走走,走到那家串串店,但他并不记得路。
倏然间砰的一声轻响,发绳崩断在脑后,头发丝丝缕缕的落在颊边,遮挡了旁边的视线,以及车窗漏进来的变了色的光。
林听取下头绳,将头发别在耳后,抱着手臂歪在副驾上,垂眼间他瞧见了鞋上的那块脏污,迸溅的思绪登时回到了几个小时前。
“车上有充电器吗?”林听把手机拿了出来。
“在后面,”林言向后指了指,“空调下面,应该插着线。”
林听反手摸去,顺着线尾将数据线捋了出来,手机终于得以开机,与飞机刚落地时一样,先是震动,然后卡了一会才弹出了满屏的消息。
谷粒多:我给你找
谷粒多:等你回来拉给我听
谷粒多: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你还有十秒钟的时间可以反悔
谷粒多:十秒钟到了,你同意了
谷粒多:[图片]
谷粒多:你看我找到了!明天就去打印
林听倏地笑了出来,声音很轻,没在摇滚乐里面,但林言还是捕捉到了这一声浅笑,半身汗毛竖立,他放慢了车速,回头看向林听。
莹白的光映亮了笑脸,瞳仁中倒映着手机屏幕,林听的手指戳的欢快,似乎将今夜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给了手机那边的人。
LTing:我手机也没电了,刚刚开机
LTing:我奶奶住院了,下了病危通知书,现在还在抢救,我爸妈还有叔叔在医院守着,我跟我弟弟出来吃点东西
LTing:乐谱我有,你不用打印,等我回去之后再拉给你听,不过我不知道该能不能带你回家
LTing: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着琴去你家,小提琴就这个好处,可以到处带着走
林听笑意渐深,一扫初见时的阴霾,林言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林听,家里也没有照片,他都快要忘了林听笑起来的样子。
灯影斑驳,带着车窗上没有洗净的脏污,却无法将林听的笑染脏,他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眸中含着齐州的月牙。
谷粒多:我还以为你睡了
LTing:还没,宵夜都没吃
谷粒多:吃完了回家睡一觉吧,医院里人手应该够的,你睡好了才能去替班
LTing:嗯
LTing:不过我不睡也没有关系,我精神很好
“男朋友吗?”林言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搁在车窗上,松松的搭着。
谷粒多:不睡觉会熬垮了的,家里有牛奶吗?回家喝一杯,助眠
林听双眼不离屏幕,只摇了摇头,说:“不是。”
LTing:过会儿回去找找,现在要去吃宵夜
LTing:你怎么也不睡?
LTing:还在画画吗?
“奶奶会生气的,”林言转了个弯,驶进了一条小巷,“她老人家不知道还有几年,可受不住这么大的气。”
谷粒多:在画
谷粒多:你猜猜看,我在画什么?
“你忘了你高中的时候了吗?你还想再把奶奶气住院吗?哦不对奶奶已经住院了,那她更不能生气了。”
指责声混杂着摇滚乐,齐齐撞入大脑,林听头疼的不行像是有这么在拨弄他的神经,他抬起眼,越过林言看向另一边的车窗,明州一中的大门在眼前经过,慢慢停在了车后。
大门口的灯亮着,地上落着两个边界模糊圆形光斑,林言的车就停在一个光斑下,他解了安全带,却没有下车。
谷粒多:猜中有奖哦
林听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他说:“我不告诉奶奶的话,她又为什么会知道呢?”
LTing:什么奖?
“我做什么是她不会生气的吗?我做什么是能让她满意的吗?”
谷粒多:猜对了不就知道了
“我不想去一中她会生气,我想学琴她会生气,我想离开明州去外面上大学她也会生气,我已经躲着她很远了,就算是我真的谈了男朋友,也跟她没有关系。”
LTing:那我猜…
LTing:你在画我
林言双臂搭在方向盘上,上身微微弓着,光斑扭曲变形落在他的后背,他没有回头,透过方向盘看着前面的仪表。
指针指向了零,他转动钥匙,仪表盘骤然熄灭,摇滚乐戛然而止,车里登时安静下来,手机震动的声音瞬间凸显。
谷粒多: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