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局部暴雨【完结】>第16章 Chapter5 一段自述

  在奚玉汝意识到某些事情后的第二天,他迎来了一个迟到的问题。

  黎奉说,“奚玉汝,那个时候你明明说好要等我的。”

  黎奉的说,其实也就是问了。

  于是奚玉汝这样回答他,“我急着报道。”

  其实不是,他说谎了。

  谎言是求生中最常见的手段,说得次数多了,就能面不改色。

  很多人对奚玉汝都存在有误解,认为他可靠、包容、温和、善良、豁达……永远不会背叛也永远都不会欺骗,但真实的他其实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卑劣很多。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那里,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关于D州的一切:D州的关系、D州的回忆、D州的秘密……急切到甚至连父母留下的房子都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因为看不见,就能够不用再随时随地地想起。

  他知道其中带着几分自欺欺人的意味,可奚玉汝这些年真的已经太累太累了,累到有了退路之后,一分钟都不想再继续坚持下去。

  十岁之前,奚玉汝过得还算是快乐,父母尚在、有家可住、有饭可吃、有学能上,对于未来总是充满着积极的期待,偶尔也会幻想自己未来是了不起的科学家、宇航员、运动员。

  但十岁之后,他就失去了期待的力气。

  他的父母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当中受了重伤,他们在ICU戴着呼吸机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不幸又幸运地死去了,而死的,还有那个疲劳驾驶的司机。

  街坊邻居说司机要为这场车祸负全责,但那些专业的名词那个时候的奚玉汝都听不懂,他只知道,他父母在意识不清醒时、被医院哄骗着签下的那些高利润医疗贷款,对方是要帮忙还很大一部分的。

  不过后来在医院的门口,他看见了司机的家人——一个孱弱年迈的父亲、一个内向老实的妻子、一个木讷胆小的孩子。

  他们将他们自己儿子、丈夫、父亲的尸体用床单裹着装进三轮车的生锈后斗里,年迈的父亲娴熟地踩着三轮车的踏板,妇人表情麻木地紧抱着怀中呆愣的孩子。

  半个小时后,贫民区又下起了雨。

  那个时候躲在檐下的奚玉汝在想,吸了雨水的床单或许会变重,那个老人骑车或许会更费劲。

  后来,奚玉汝将自己父母的骨灰埋进了土里,而那个时候,他短暂而又模糊的童年就结束了。

  街坊邻居给过他很多帮助,他得到了饿死前的一口饭、渴死前的一杯水、冻死前的一件破衣,但雪中送的炭不能帮他度过每一个严寒的冬季,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唯有自己而已。

  他开始到处找零工,串过几毛钱一个的吊牌、翻过垃圾堆里的废品、捡过春季疯长的菌子……能让他活下去的一切他都尝试过,然而奚玉汝的人生重担并不只是养活自己而已。

  贫民区放贷的不会出于人道主义包容一个死了爸妈的小屁孩,他父母欠下的钱得他来还。

  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得还。

  童年时,写在纸上的板板正正的六个字是他父母的名字,直到那六个字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账单中,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噩梦。早几年的时候,他还会去看自己的父母,后来那片地被推平,他也就没有再去过了。

  有时候奚玉汝在想,如果他的父母也好赌、也恶劣、也糟糕就好了,这样他还能让自己恨他们,恨他们死就死了还给他留下了一大笔还不上就得死的烂账。可他们不是,沉重的数额是给他们续了几天的命。

  所以奚玉汝爱不得、恨不起,任何情绪都只能当作苦果吞下去。

  其实那一家人来找过他。

  奚玉汝看着他们从怀中掏出一团东西,在拆了一层又一层紧紧裹着的红色、白色、黑色红色塑料袋后,他才知道里面是钱。有零有整、洇着汗渍、团着褶皱的钱。

  那个时候奚玉汝在想,这人生,怎么他爹的这么难啊?这个世界,怎么他爹的这么多人都过得不快乐啊?

  活、真难活,可还是得活。

  他不是圣母,所以钱他收下了。

  可也就只有那一次,后来他们再也没有来过。可能死了、可能跑了、可能自己也食不果腹给不起了。不知道,他没去问。

  总之从八岁起,奚玉汝的人生就只剩下了赚钱两个字。

  最难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过下海挂牌去当鸭,但谁会放着娇娇软软的Omega不要,来包他一个胸肌比Alpha大的Beta、平白花钱挨草。

  起码贫民区的人没这样的癖好。所以他连块钱都没法儿挣,只能一天又一天极其不体面地活下去。

  就不体面地活了十年。

  因而当他知道有个机会可以让他离开这里、离开一团污糟的噩梦,并且只需要支付极小的代价时,他想也没想地就去争取了。

  为了那个机会,他也艰难地努力了很多年,幸而最后终于成功。

  虽然A州的生活也并不多精彩和上流,但好歹奚玉汝在A州是真的在做人。

  黎奉算得上奚玉汝人生很大的一个例外和意外。

  其实他并不那么公正无私、和善包容,和黎奉做朋友也不是完全没有目的。

  他有奚玉汝最想要的体面,吃饭体面、穿得体面、长得体面,所以骄矜也成为了一种优点……而更深层、更不为人知、更腌臜的原因是:体面的黎奉也一样被弃之如履。

  这能够让奚玉汝恶劣地生出来几分同病相怜与虚荣心来——看,富人区的大少爷其实过得也不过快乐;看,富人区的大少爷正依赖着像我这样的一个人。

  但更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相拥的时候、共枕的时候、坐在同一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奚玉汝觉得这该死的昏暗的地方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人气,觉得自己破烂的半死不活的丑陋的人生终于装饰了一些漂亮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黎奉不加掩饰的依赖、不带目的的亲近、没有心机的信任,所以他抱住黎奉,就好像抱住了这个世间的某种确信。

  他没想过要丢下黎奉的,只是黎奉回来的太迟了。

  离开的前半年他一直都留着那张电话卡,明明拉黑了无数的号码,却又隐秘地期待着有人能拨通电话,但没有。

  直到某一天手机丢了,他也才渐渐地跟自己的期待和解。

  富人区的大少爷怎么都会过得好,毕竟有钱真的能够解决大部分的烦恼。

  又或许是黎奉……不再需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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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有限,但他回到A州的第一天就遇见了阔别两年的黎奉,这很难不说是一种有缘。

  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可以不在意,但其实不是,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再拥抱住黎奉的时候,他才觉得又拥抱住了这个世界的确切。

  奚玉汝是陌生A州的外来客、他乡人,只有触碰到黎奉的时候才能得到归属感。

  因而,让他动心的人是黎奉并不奇怪。

  但想要继续爱黎奉,这很难。

  他养一朵花就已经用尽全力了,又怎么能建造得了一座花园?

  倘使爱的代价是让原本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遭受风吹雨打,那这样向下的爱就是没有意义的。即使黎奉在黎家也会遭受非议,但总比跟在一无所有的奚玉汝身边好得多。

  爱不是单方面的付出、不是无自我的依附、不是蒙蔽现实的自我感动,不匹配就是不匹配、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总之,奚玉汝尚不能确定黎奉是否爱他,就已经预设好了放弃。

  这是他从十岁起就学会的权衡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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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他们的晚餐是饺子。

  把碗里最后一颗也喂给黎奉后,他看着那打着石膏的手问:“黎奉,你的手什么时候可以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