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屋里的天气分外温暖,是沈今潮最是喜欢的。
路见秋看不见路,被沈今潮牵引着,下竹阶时,他就半扶半抱着路见秋,让对方稳稳落地。
“夫君,我看不见,你能否给我形容一番周遭的景色?”路见秋被安置在一个小竹椅子上,仰起脸轻声问,那孺慕的神情,仿似他们真的是成亲多年的道侣。
不似在苍蘅派,灵气浓郁,四季常春,现下这个时分,菊花也都凋谢了,四周围的景色实在算不上很好看。
但沈今潮见的美景多,也极善于哄小师弟开心,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仿佛那如画景色就近在眼前。
其实沈今潮将他覆着双目的白巾系得很松,只要路见秋想,一抬手便能扯掉了。
他不知晓师兄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沈今潮选择了让他戴上白巾,也是想告知他,选择权在他。不论是什么秘密,只要他想了解,那么,随时都可以。
师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他并不如从前旁人所想的那般纯洁无瑕,可却从来对他算不上坏。
“其实离小吴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湖泊,也许湖里有鱼,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钓两条上来。”
路见秋点点头,师兄就果真领着他去钓鱼了,给他寻了个干净的石头,让他坐在上头等他鱼上钩。
但苍蘅派的法术里可没有教钓鱼的,沈今潮是个修道天才,在钓鱼一途上却没有什么天分,钓了一个早上,也不见有鱼上钩。
他显然也有些羞赧,半晌没说话,直到最后,他才像是认命了,将路见秋带回了小竹屋。
但午膳时,沈今潮将四菜一汤摊放在竹桌上,路见秋才发觉其中有鱼的腥香味。
“夫君,你钓到鱼啦?”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师兄回答,最后才听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路见秋摸索着去夹菜,才发觉那鱼是破破烂烂的,像是被野兽撕咬过,连鱼骨头都露出来了。
按理来说,钓鱼也不至于讲鱼伤成这样。
难不成……狐狸会抓鱼吗?会凫水吗?
想象着师兄化作白狐的模样,在水里游动与鱼缠斗,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今潮显然也知道他想到何处去了,给他夹了一箸鱼肉,催促道:“快些吃吧,莫要再笑了。”
他越是这么说,路见秋便越是想笑,到最后,沈今潮又无奈又气闷。
“下回不抓鱼了。”
路见秋连忙吃了两口鱼肉,道:“那怎么行,我喜欢吃鱼,天天都想吃鱼。”
他吃得太急,呛了两口,沈今潮只好一边给他喂水一边给他抚背。
师兄做的菜与江邃比起来,实在是很一般,在路见秋看来,也就只比门派食堂要好上一些。
但这是沈今潮做的,他吃得愉快。
在这深山的小竹屋里,路见秋过了平静的三日。
他说喜欢喜欢吃鱼,沈今潮就真的顿顿抓鱼,吃得路见秋都已经吃不下了,沈今潮就抓了两条小鱼苗,在水盆里养了起来。
说是当道侣,但很显然沈今潮并没有什么当道侣的经验,除却同睡一张榻,旁的也与平日无甚不同。
哪怕是在一张床榻上,他也从不做任何越界的行为——在路见秋的眼里。
只是到了深夜,沈今潮总会悄悄离去。路见秋睡得并不太熟,每当他离开时,总会被惊醒。
路见秋是迟钝,却不是傻。他被影妖折磨得浑身颤抖、疼痛不已,路见秋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但沈今潮不想让他知道,他便干脆装作毫不知情。
他们二人都在默默数着时间的到来,随着三日之期的结束,沈今潮看起来也愈来愈平静了。
到了第三日,他起了个大早,从芥子戒里翻出两套崭新的婚服,给路见秋和自己换上了。
紧接着,他将路见秋推到铜镜前,为他束发。他的手法不很娴熟,将路见秋的头发揪下来好几根。
但路见秋却没说任何呼痛的话,沈今潮给他束了个很普通的发型,套上了一只漂亮的白玉冠。
沈今潮在身后端详着镜中的他,下意识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小师弟,总是这么好看。我很遗憾不能陪你到老。”
路见秋蒙在白巾里的双眼热热的,鼻尖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沈今潮,这个他喊了十多年“师兄”的人,很快便要离他远去了。
虽然两人都穿着相似的婚服,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沈今潮在镜中看着,路见秋与他,看着却远远不如与江邃登对。
路见秋很轻地吸了下鼻子,提醒道:“夫君,该动身了。”
他们这个大婚典礼,连扮家家酒都算不上,既无父母,也无长辈,甚至连宾客也没有。
沈今潮猛然发觉,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愉悦,尽管小师弟如今看起来如此温和与顺从。
他们连房门也没有出,只是在小竹屋里进行了虚伪的三拜之礼。
“夫君。”
“嗯?”沈今潮转过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笑吟吟的路见秋。
路见秋摸索着倒了两杯茶,提醒道:“夫君,一起喝一杯交杯酒吧。”
烛火映着沈今潮那张丑陋惨白的脸,在夜色间,丑得很是吓人。
短短几日,他面上那副原属于“沈今潮”的脸一点点掉光了,露出了小七的、真真正正的脸。
普通的、让人生不出任何期待感的、小七的脸。
倘若路见秋起初遇见的是小七,他一定不会有半分动容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今潮出门,将院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好了,而后便很是安静地在路见秋身旁躺下了。
路见秋静静地躺着,他开口:“夫君,我还从没有问过,你是何时对我动心的呢?”
沈今潮低笑了一声:“嗯,我也不知。对师弟你动心,是很自然而然的事。那师弟你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都默契地没提到江邃。
“师兄……我从记事起,就倾心于你。你在我眼里,哪里都很好,你从来不必自卑,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
“……嗯。”
此后,沈今潮便没再开口,一直到路见秋昏昏欲睡之时,才听见他低声开口:
“路见秋,倘若有下辈子,我们早些在一起……可好?”
迷迷糊糊间,他也跟着笑了一声,道:“好。”
他的声音很轻微,他也不知道,沈今潮酒精听见了没有。
或许有,或许没有。他不想深思。
路见秋本以为他今夜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但出乎意料,他入睡得很快。
但他怀疑,这根本就是因为沈今潮对他使了什么法术。
他沉睡着,忽然便感觉脖子一紧,像是被人扼住了,那手冰冷而瘆人,他猛地睁开了眼。
路见秋死死挣扎起来,沈今潮微叹了口气,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住。
“醒了么。我本不想让你醒来的,见秋。”
路见秋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拼命挣扎着间,那覆着他双眸的白巾就落了下来。在白巾的缝隙里,他看清了沈今潮如今那张鬼一般恐怖的脸。
毫不夸张地说,他吓了一大跳。
沈今潮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冷冷静静的,手劲却更大了点。
“可惜,我原本不想让你看见的。莫要挣扎,我可不太想将你的脖颈折断。”
他观察着路见秋的神情,半敛眉,似乎在等对方露出任何嫌恶的神情。
但始终没有。
路见秋被掐得翻起了白眼,但他还是坚持着,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轻的:“……夫君。”
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但沈今潮始终看着他,将他的口型看得一清二楚。
路见秋只觉得脖颈间的力道一轻,师兄那低哑的嗓音传来,淡淡的:“这是第三次了,路见秋。”
—·—
这三日以来,江邃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没日没夜地在万蛇窟中历练,就好似这般,他就能忘却失去路见秋的痛苦。
到了第三日夜晚,他在万蛇窟中收到了一枚飞讯,上头写着:
啸息山深处,竹屋。
不必多想,他便知晓这是谁送来的消息。
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从得知消息起,便紧赶慢赶而去。
很多次他被毒蛇的毒牙扎进皮肤里时,都在想,倘若这一生没有旁的意外,他约莫会一直在万蛇窟中禁受痛苦。
受制于袖匀尊上,他会成为她手里一把好用的利刃,待一切过去,他会如袖匀尊上所想,当上下一任苍蘅派门主,就这样过一生。
一直到垂垂老矣,他还会是孤身一人。
但只要路见秋有需要,他又像只狗似的赶去了。
—·—
路见秋再醒来时,物理已经没有了沈今潮的影子。血迹从床榻下一直往外延伸,在小竹屋远处没了痕迹。
“师兄?夫君?”
他扯开眼上的白巾,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师兄!沈今潮!”
他顺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找去,一直到悬崖处没了踪影。
路见秋狼狈地跪坐在悬崖前,放声痛哭。
“沈今潮!沈今潮!”
江邃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顺着路见秋的视线看去,望向深深的峭壁,瞬间明白了过来。
哦,原来死了啊。
死得正好。
他两步向前,将路见秋拥入了怀中。
他本该表现得更悲切一些,但埋在路见秋肩窝里的脸,唇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野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