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山,半山腰处破落道观里。
将将入夜,穿一身夹棉灰袍的老者佝偻着背,坐在院子角落已有十二年树龄的梧桐树下生火烤着蜜薯。
如今已是深秋,山风打着旋儿吹进来,梧桐叶簌簌哗哗地响。
蜜薯香味很快飘满不大的院子。
老者快速夹起其中一个熟到流汁的,左右手里来回颠两下,吹着热气剥开薄薄一层外皮,露出内里金黄软糯的瓤肉。
蜜薯是山下村民自己种的,咬一口清香回甜,巴掌大小两三下吞入肚,胃里顿时暖洋洋的。
简易烤炉旁置着张木桌,老者颇有闲情煮了壶大麦茶,略涩的茶水配上清甜蜜薯正好解腻。
这一吃,没注意就吃了三个。
要是换作几年前季夏还在的时候,已经板着脸开始说教,并将蜜薯藏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了。
老者手握蜜薯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放到烤炉上,边翻面边哼哼:“又不在,我才不怕呢。”
第四个蜜薯下肚,再来一壶茶,胃里就满了。
老者就着烤炉烘手,微微仰头望着头顶一片梧桐叶,思绪不禁拉回至数年前。
蝉鸣鼎沸的盛夏,少年抱头缩在门板后,脑袋埋进双膝间,哼唧:“老道士,就不能想个办法么?”
苏醒已有两三年,少年还是不能见光,哪怕是月光也不行,能活动的地方仅限于屋内和墓室里,门是一步都不敢出。
他就问山下村民要了几株梧桐树苗。
“办法是有,得你亲自动手。”他把树苗递过去。
少年力气不是一般的大,种一棵树,上手先断三株树苗,铁锹弄坏两把,就这还说已经控制力道了。后来老道士实在看不下去了帮他种,少年还为此较上劲,断断续续种了一整个夏天才成功种上一株,也就是现在这株。
多年以后,当初的幼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老道士喃喃。
他的手机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款,仅限于接打电话,没有所谓的聊天功能。季夏刚下山那会儿倒是三五不时给他打几通,烦得紧,吃着什么好吃的都要特地打电话告诉他,后来还跟普通人谈起了恋爱,之后联系就慢慢少了,到最近已经有一年多没来电话。
“最近又吃什么好吃的了?”
“恋爱还顺利么?”
“和普通人没结果的,还是趁早散了吧,别伤人家姑娘。”
……
老道士一时兴起,和头顶的梧桐叶说话。
脖子仰累了,转两下收回视线,烤炉里的炭火也差不多烧光了。
夜已深,老道士碾熄剩余一点火苗,穿过院子准备关门睡觉。
这时,自南向北迎面拂过一阵清冷的风,大门两侧栽种的数棵梧桐来回摇晃,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道士循声看向前方,黑夜里陡然显现一抹红,随着那抹红靠近,记忆里抱头缩在门后的少年模样愈发清晰,一如十二年前那般,又好似多了些什么。
“林道长。”季夏走到他近前放下手提箱,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我回来了。”
老道士有些记不清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是潜意识中觉得瘦了,温和外表下隐藏的尖锐性子也被磨圆了些,周身气度更显随和,轻松自然。
他没问怎么都不提前打声招呼,笑着冲对方点头,“回来好啊,回来好。”
*
破落道观和季夏走之前毫无两样,只是一走几年,猛然间还是会产生陌生和距离。
季夏与这座道观重新磨合了半夜。
熄灭不久的烤炉再度燃起,老道士又从厨房里掏出两个蜜薯,前两天刚得的肉也拿了出来。
“这是黑猪肉,村里人自家养的,我给做了场法事送了一小块。”老道士佝偻着的背不知不觉挺直,麻溜的除了毛洗干净抹上调料架到烤炉上。
季夏到屋里搬出小矮凳坐在旁边,先吃着蜜薯。
“怎么样?好吃不。”老道士笑呵呵地问。
季夏吃两口点头。
他吃得慢,一个蜜薯下肚烤肉也差不多了。
老道士将肉片进碗里推到桌子对面,“山下好吃的东西多吧。”
“多,不过很少能吃到黑猪肉。”季夏夹了两片,见他不动筷,“你怎么不吃?”
四个蜜薯下肚的老道士吞咽口水:“我……不饿。”
“是撑着了吧。”季夏刚才就见他盯着蜜薯又看看手里的烤肉,一脸苦大深仇,分明是红薯吃多肚子装不下了,“下次可不能吃那么多了,又是晚上。”
“好了好了,知道了,回来就知道管着我。”老道士吹胡子瞪眼,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红番茄,“再说,不给你了。”
老道士总有办法堵他的嘴。
季夏不说话了,默默将碗里的几片肉吃光,剩余的就撑不下了。
吃完才道:“今天我去墓里睡。”
季夏的墓距离道观不算远,十二年前一道天雷震塌了入口一小块,老道士后来又给做了个木门。
松木做的门,打开之后内里视野开阔,平铺面积足有八百平,这还不是主墓室,主墓室得走过两道暗门躲过几道机关。
机关早在季夏醒来就给停了。
沿途隔几步一盏照明用的鱼油灯,历经百年不灭,比手电筒好使得多。
跨进主墓室,极目眺望就能看到无数夜明珠点缀的穹顶,宛似盛夏繁星。石阶上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棺盖还铺着条丝绒红毯。
季夏吃力推开棺盖,拿着红毯躺进棺木内,再从里面一点点合上。
这一睡就是三天。
第二天晚上没见他出现,老道士还曾过去敲敲棺木,季夏隔着棺材板表示要再睡会儿。
回来时,老道士就觉得不对劲,现在居然要睡这么久?他想了一天给林牧打去电话问情况。
“季夏……心脏受损,一直没能愈合。”林牧合上笔记本,叹口气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一角,半晌后哑了声:“堂爷爷,我没照顾好季夏。”
“你把事情好好跟我说。”听是心脏出了问题,老道士心猛地揪紧。
要知道,僵尸最致命的弱点就是这心脏了。
不过短短两年多时间,发生了很多很大的事,林牧捡要紧的跟他说也说了有三个小时,“季夏既然什么都没说,您也便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往后他不会再下山了,就待在山里好好养伤,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季夏此后又昏昏沉沉眯了两日,平常无事打扫整理道观,以往劈柴如切菜,现在却很吃力,往往劳作不到半小时就要歇下来很久。
老道士有心想叫他别干了,话到嘴边瞧他那和几年前种梧桐树苗似的神情,怎么都开不了口。
哪怕经历了那些事,季夏始终是季夏,倔强的性子一点没变。
深秋到深冬,整整两个月,季夏的身体依然毫无起色,睡眠时间短则三天,长则一星期。老道士每天都要下墓室用木棍敲敲棺材,听到他应声才放心离开。
临近年底,终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季夏将烤炉从院子移到门里边,来了兴致烤烤番薯、猪肉,甚至有一次将番茄也放了上去。
——除了焦味,还是只番茄。
“晚上下这么大的雪,到明早河面就该冻住了。”
季夏望向屋外,不一会儿功夫,梧桐树上就铺满了薄薄一层白絮,风一吹飘落地上。
老道士应一声摆手:“没事儿,水缸里还有半缸水,够用到解冻后了。”
他收回视线,落到对面的少年身上,山里风大温度低,季夏带回的那些衣服完全穿不上,就又穿回之前给他做的加棉灰袍,脖颈日复一日戴着那条手工编织的红围巾。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直白,季夏握住围巾,垂着眼主动说:“这是……前男友送的。”
“前,男友?”老道士脑容量顿时超载。
原来不是和女孩子谈的啊。
他愣了好半晌,清除了部分垃圾,使得大脑重新运转,再磕磕绊绊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和你一样是个天师,开始有些可恶,还想将所有僵尸灭绝。”季夏说着说着笑了,“但是后来他发现我的身份,接受了我,对其他僵尸也没有最初那么反感。知道我畏光,天没亮就拉了帘,还会做好吃的番茄酱……”
季夏抱着红番茄盘了一阵,提到黎行不自觉放松许多,道:“是个很好的人,但是我们……没有结果。”
哪怕没有黎晏清也走不了长久,总有一天要分别。
“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他醒了,应该能轻松些了吧。
*
此刻,相距不远的雪峰山山顶。
齐聚了众多天师和妖鬼,目标都只有一个。
两方人马,哪怕出动所有傀儡,也无济于事。黎晏清此刻犹如囚笼困兽,但即便到了这一步还在挣扎,“让黎行来见我。”
时隔大半年,兄弟俩再次相见。
原本三分相似的容貌被黎行近些月来渐渐磨没了,发根处的白发看着明显比黎晏清还要老几岁。
“怎么会这样?”黎晏清突然人格转换,望着他那头半白的头发,抑制不住心疼,“对不起,阿行对不起。”
“天师有专属病院,以后好好在那里治疗吧。”黎行从一开始就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例行说完头也不回离开。
黎晏清却突然朝他冲过来,神情再度扭曲:“为什么不按我说的来!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去死吧!!!”
他用尽全力将黎行撞向崖外。
又在黎行掉下去后,脱力跪在地上以头砸地,撕心裂肺叫着:“阿行!”
……
雪下了足足一夜,果然如季夏所说,山中溪流都被冻住了。
老道士一早起来查看道观四周,走到河边用木棍敲敲硬度,做个记号打算解冻后捞条鱼。
放眼往上游方向看,隐约瞧见远处的河面上有个鼓包。老道士年龄大了眼神不好,往那边走两步才看清竟是个人!
脑袋破了个洞都快结成冰了。
他赶紧用木棍捞,发现捞不动冲着道观方向喊:“季夏,快来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