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协会别院,晚上十点。
几辆商务车缓缓开进院子,打破萦绕花草树丛间的萧条冷寂。
听闻总部来人,负责人匆忙赶至门口迎接。
为首的商务车上先下来一名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拿出总部签发的释放令,道:“打开东侧院。”
寻常这个点,是安怀看书的时间,虽然只有一本《心经》,每次阅读都会产生不同感悟,在这枯燥乏味的日子里算是个难得的消遣。
然而今晚,这份消遣却被忽然响起的解锁声打断。
翻页的手微顿,安怀置若罔闻继续看《心经》。随着沉重铁门被人从外往里推开,几道陌生气息强势闯入。
有老有少,其中最年轻的要属方才拿出释放令的中年男人。他就站在门口,语气甚是傲慢:“安怀,你被提前释放了。”
话落,屋内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叫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听错了,还是真实的传出了笑声。
不过不管哪种情况,安怀始终没从书本上抬头。
“安怀。”中年男人后又一道低沉老迈的声线,男人立刻侧身退到旁边,一袭紫衣道袍的老人抬脚跨进屋内。
屋中光线不是很充足,光源多来自书桌上暖黄色调的台灯,也因此无法看清位于暗处老人脸上的表情。
他背着手走近两步,肯定:“这一切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回答他的,是翻动书页的声音,安怀依旧保持沉默。
老者再度开口:“最终目的是压制极端派。”
“……这您就说错了。”安怀总算出声,目光仍落在《心经》上,语气慢吞吞晃悠悠地,不急不躁:“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能去左右别人的想法。”
“现在因为这件事,极端派内部已经开始改变。”
“这是基于现状所做的最好的选择,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安怀不认。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前,也从没设想过结果。
只有一点——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需要人类自己去创造去承担。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很好的现象,你不必妄自菲薄。”老者手伸向后方,中年男人立即递上几页文件,“如今我们与妖鬼一族达成和平约定。双方草拟的合约中有一条,就是必须放了你。”
“现在……你自由了。”
禁闭室内无比空荡,“自由”二字骤然散开传至安怀耳中,如今再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得讽刺。
什么是自由?
遵从他们的想法,事情好转了,自由,那么反过来呢?
反过来,他安怀就是挑起两族纷争,被后世钉在耻辱柱上辱骂的罪人。
安怀不稀罕这样的自由,脸上一丝喜悦也无。他终于抬头望向老者,屋内并未开灯,除了他这块儿,其他都好似融入了黑暗,包括走进这间屋子的两人,他实在看不清他们的脸及那张脸上的表情。
也不想知道。
他肯定:“您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吧。”
单单仅这一件事,大天师不会屈尊降贵到这种地方来。
老天师吸口气缓缓吐出,回眸瞥眼中年男人。男人接收到他眼神暗示,清了清嗓音:“合约下面其实还有一条,是指定黎行去联姻,底下最近也因这事吵翻了天,所以……”
这么一说,安怀明白了。
这是以为他在异族面前能说得上话,想让他当说客,劝说对方去掉这个条件。
——想得可真美。
“对方既已决定的事,就算我去说也没用啊。”特地指定黎行,对方必然是季夏,用不着他们瞎操心,黎行不定怎么龇着牙乐呢。
中年男人没有放弃,态度也比最初软和许多:“你去试一试,效果总要比我们好些。”
“如果因此惹怒对方呢?”安怀反问他,道:“惹怒对方,撕毁合约,再度挑起两族争斗至死不休,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结果。相比之下,仅用黎行摆平,简直再划算不过。”
“怎么能让黎行做这种事!”老天师莫名一声喝问。
房间内再度安静下来。
眼看气氛逐渐凝固,中年男人立即找补:“黎行自己也不愿意,我们才想你帮忙说说,没有感情联姻,以后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不愿意?”这是安怀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他们是不知道黎行对季夏的感情,从前那样一个坚定除妖斩僵尸不动摇的人,面对季夏就什么都不顾了,这要是知道估计都得拿法器轮流抽他。
不过,他若是当这个说客,就能见到凝霜了!
一年多不见,离别也匆匆忙忙,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这次是不是能好好的说一声“好久不见”呢。
安怀稍想了下,按捺住疯狂加速的心跳,故作为难思索一阵子,最终做出决定:“……我试试。但是先说好,成不成不关我的事。”
答应了总比不答应的好,或许真能有个转机什么的。中年男人暂时松口气,这样自我安慰着,手机突然响起。
医院守卫的天师匆匆来电:“黎师兄被几名天师偷带出了医院。”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中年男人赶紧问㑲楓都有谁,听到熟悉的名字,瞪大眼看向老天师,“都是赞同将黎行送去联姻的。”
他挂断手机,捻着八字胡,眉头拧得死紧,“这是直接将黎行送去赤练山了。”
“糊涂!混账!”老天师并门外几名天师,纷纷气得破口大骂。
事不宜迟,这会儿就送安怀去赤练山。
别院负责人全程陪同到院门口,望着急忙驶离的几辆商务车,啧啧摇头。
这还是他头回见提前被释放还专门派车来接的。以往哪一个没到日子?又有哪一个精神和状态有安怀这样好的?
眼前划过一道懒散的背影,回头望向西侧院的角落,这一提醒但是让他想起来,还真有一个。
已经住了有十年,精神却比进来三年的还要好。
轰隆——
他才刚夸完西侧院那位被判无期的人,就见角落里冒出滚滚浓烟。
警报声此起彼伏。
负责人赶紧带人去查看,到了之后发现哪里出了问题,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就这么去了。
他真是张乌鸦嘴,前脚夸完,后脚就出事。
——囚了近十二年的人竟然跑了。
“赶紧,赶紧去告诉总部!”负责人顺着淤堵胸口的气,立即吩咐下去。
别院顿时乱作一团。
*
不到两个小时,安怀已经来到赤练山附近。相比一年前,赤练山早已由原来的荒山变成一座再正常不过的山脉。
高山,流水。
渐入夏季,四周大树枝繁叶茂,若是白天定又是另外一番美景。
如今赤练山已完全归妖鬼群所有,山脚开始便设了通道。
天师的车完全进不去,安怀也只得下车步行,与六名在路口巡逻的妖怪禀明来意。
“你等等。”绿皮怪握着三叉戟,到旁边给上面的怪通电话,一直通到山顶。
“我都说了,酒不是那么喝的。你去偷更不对……”凝霜捏着账本拍得砰砰作响,说教巫颜玉,余光望向远处,手猛地握成拳头,抵着眼睛狠狠揉。
揉完再看。
来之前,安怀特地换了套新衣裳,尽量保持平稳的心情上山,许是山坡有些陡峭,爬坡颇为费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脏也开始跳得越来越快。
心头涌动的躁意,在见到人后瞬间到达顶峰,他想象中镇定笑着说“好久不见”的场面没有,没等开口,一道红色影子从远处直奔他怀里,力道大地直接将他撞倒。
“凝霜,我……”
哽塞的话断断续续,凝霜突然“哇”地一声揪住他衣领,时隔近两年再见面,没有多余的话,只听到她嚎啕大哭。
安怀一遍遍顺着她的背,不厌其烦低声哄:“我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咬紧牙关,透过唯一的气窗去数春天掉了多少片花,秋天落了多少叶子,抑制住波.涛汹涌的思念,日子一天天也就过去了。
过去的日子只适用回忆,他们还会有大把未来。
凝霜这一哭,足足半个多小时才有所收敛,吸着鼻子从他身上爬起来,哭红的眼角还挂着几滴新鲜泪液。
巫颜玉跟着走近,问安怀:“刚把你放出来就往这儿跑?是那些天师叫你来的”
安怀坐起身点点头,给凝霜擦着眼泪,道:“他们希望,在不影响其他合约的情况下,作废最后一条,并将黎行交还。”
“明明是他们自己送来的,又要要回去!?”巫颜玉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快被气笑了,“那请你回去以后告诉他们,条件不变!”
真要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更改,那还要合约做什么?
“我知道了。”给凝霜擦干眼泪,安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泥,问:“现在能否让我见见黎行,我有点事要跟他说。”
正问着,一只小僵尸啪嗒啪嗒跳过来。青灰的小脸无比通红,不会说话,急地“啊啊”指向身后不远处的洞窟。
凝霜又吸了两下鼻子,重复他的话,“季夏和那个人类……在打架?叫地好疼好疼,快去帮他!”
读懂他的意思,凝霜扭头要冲进去,关键时刻被安怀一把抓住,随她一起跳两下的小僵尸。半空也被巫颜玉架着胳膊又抱回来。
凝霜急地不行,“季夏又在打架了!”
“……这个打架。”安怀轻咳一声,撇开视线嗫嚅:“咱们插不上手。”
他紧跟着把问题抛给巫颜玉:“你说是吧。”
巫颜玉忙不迭点头,后知后觉又摇头,“为什么问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安怀哼笑:“不知道刚才抱小僵尸的动作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