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星域有着一望无际的丛林。
它们深深地扎根在土石之下,盘根虬结,枝繁如盖。
因为这里是全帝国占地最大的待开发区,在东部星域宣布重建之前,南部星域就是年轻兵员成长历练的最佳选择。
现今有了东部星域的存在,应届毕业的军校生大批投入到东部。
东部也不断派人来到南部学习拓荒经验,军区之间来往频繁、关系密切。
杨全恩,男,第六军区第四分局薛少校麾下的新晋少尉。
作为为数不多毕业就授勋少尉的学生,杨全恩在同届中有着不小的名气。
抛开林逾和陆惟秋这两个“烈士”不论,在同届毕业的指挥系中,他的成就已经跻身前三,而且备受薛斯明的重视,前途一片大好。
“好羡慕杨哥,次次出任务都能拿A级以上,你的‘蛇’在南部真是无敌。”
杨全恩出勤归来,例行听着同僚的夸赞,虽说心里小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但面上还是不显:“只是运气而已。”
“怎么能是运气,都是实力啊。出任务时看到这次能挂靠在杨哥队伍,我就知道这次评级稳了。”
“谁不是呢?杨哥就是咱们最大的底气。”
“杨指挥现在评级肯定是指挥系新人第一吧?快看看最近更新的榜单公示,杨哥这次任务又是A+,真是一骑绝尘!”
杨全恩心里颇有点得意,但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
他清了清喉咙,想着要说点谦辞,毕竟真正的强者都是谦逊而亲切。
然而谦辞还没找到,就听到队友们倒吸一口冷气,包括他的老搭档丹·伍德。
丹凑过去看了看其他人翻出来的公示榜单,接着就是一脸幸灾乐祸:“哎哟,这人怎么这么坏啊,我们杨指挥好不容易拿的A+,他居然又是S!”
众人的眼光齐齐望过来。
有怜悯、有担忧、有关切,最后化成丹代表所有人发出的一句问话:“指挥,你又得屈居第二了,怎么办?”
杨全恩:“……”
丹口中的“这人”,对杨全恩而言当然不会陌生。
在校时他就暗暗和“这人”较劲,尤其是毕业后,两人居然还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南部星域。
杨全恩不喜欢“这人”。
倒不是因为第一第二的竞争,更多的也是他道听途说,听到过不少有关“这人”的旧事。
大家都暗地里传过,说“这人”在逼迫林逾前往东部星域一事上做了极大的贡献——虽然没有人能解释清楚他和林逾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笃定他和林逾前去东部星域的决策脱不了干系。
于公,那当然有益于人类;
但于私,又有不少人暗中不齿,毕竟林逾的确因此丧命。
可惜,不齿归不齿,就像当初很多人也看不惯林逾。
该人家第一的,人家仍然是第一。
——而“这人”,就是和他一样选择了第六军区,而今同在薛斯明手下任职的中尉,兰瑞·法雷尔。
“S就S呗,他拿S也很合理。在校时候法雷尔就勤奋刻苦,现在又没有林逾和陆惟秋……”
杨全恩说不下去了,丹便笑嘻嘻帮他圆场:
“可是我听说,法雷尔在联考时候就是个很细心的指挥。每个进过他队伍的人,出来都对他赞不绝口,哪怕是林逾指挥,以前也和法雷尔是很亲近的朋友呢。”
旁人不禁摇头:“可是他从来不解释林指挥的死。”
“法雷尔也未必知情啊。”
“但要是和他无关,怎么偏偏就他一个人出现在STA的议员名单,又莫名其妙跑到了东部去呢?”
“这些事就只有他自己和林指挥他们才了解吧……”
杨全恩打断众人的议论,肃着脸问:“所以他到底比我厉害多少?”
“也没差很多,杨哥要是也拿个S评级的任务就能追上了。杨哥下个任务是什么?”
杨全恩闻言看了看自己刚刷新的任务列表,表情立即变得怪异起来。
周围人聚拢了来看,都好奇他是分到了什么任务,却见任务上一个大大的“合作”标记。
而那个即将和杨全恩合作的同事,赫然就是刚刚还被他们挂在嘴边的兰瑞·法雷尔。
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微妙的尴尬让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只有丹发出啧啧的感叹声,拍了拍杨全恩僵硬的肩膀。
“别太听信那些谣言,好好合作就是了。”
昔日“若怯”的基地已经成为一片修葺完善的墓园。
曾经的”人质”经过数年成长,渐渐独当一面。
他们中有人从事教师、有人从事医生,也有人选择列车维修、城建规划,亦或者投身艺术,当然,以郁郁和郁十二为代表,军事领域当中也不缺少他们的参与。
在墓园修葺完成后的第一年,大家曾齐聚这里,除了临时出勤无法休假的郁郁,其他人都没有缺席。
这一年,郁郁便从上级处领取到本次交流任务,旨在让她百忙之中终于得闲去看看故人旧冢。
这对她而言是一次福利,但也有着不便提及的遗憾。
——这次只有她一个人能去墓园,其他家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至多只能通过光脑给她发一封邮件地图。
“上次任务太突然了,都害得你耽误了这么重要的事,本来说好要给你休假的。”上级叹息一声,不太放心地打量她,“这次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然我找第一军区借调一下郁十二,让他陪陪你?”
郁郁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她能感受到来自上级的关心,可是从她的角度来看,为了自己的私欲耽误郁十二的工作也很不合理。
沉默是最好的拒绝,上级了然,迅速交接了任务内容便不再勉强。
在郁郁离开后,上级揉了揉眉心,准备再度埋首公务。
却听见办公室的公用光脑传出视讯提示,接通后,光子屏幕上浮现出亲王陆枚的脸。
“郁郁的交流任务,本王要加派一个军校生和她一起。”
陆枚顿了顿,接着说:“他的身份你无需过问,只需要知道他是本王的人,不会伤害郁郁。这件事也不必告知郁郁。”
“不必告知郁郁是指……”
话到一半,对于“军校生”的身份忽然有了猜测,上级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看着陆枚耳尖隐隐的红晕,知道不能拆穿殿下的倔强,他便清了清嗓:“遵命!”
本次交流任务共计派出十三人的团队,大多是刚毕业的新兵。
郁郁作为中尉,在团队中军衔最高,刚刚登上航空器就见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向她行礼。
“郁中尉,这次任务的具体分组请您过目。”
郁郁不是指挥系,不具有决策权,但她的意见也不能忽视。
郁郁接过同事递来的文件,余光扫过众人脸庞,正想低头翻阅文件的动作一顿:“队内有指挥系?”
具体分组这种工作通常会由上级直接安排,或者交给队内的指挥系。
但她一眼扫去,发现都是些熟面孔,印象里并没有指挥系的存在。而如果是上级定下的分组,应该更早就会告知她的。
果然,同伴咳嗽一声,道:“是有指挥系,但不是咱们军区的。”
郁郁皱眉问:“哪个军区?是第六军区的接洽队伍吗?”
她一边问着,翻开文件,却听见众人小声的窃笑。
不等郁郁反应过来,不远处背对她的沙发上有人爬了起来,双手扶着靠背,慢条斯理把下巴一搭:“怎么啦,是我制定的分组不合理吗?”
郁郁浑身一僵,怔怔抬起头来。
只见林逾的黑色长发披满肩头,军帽歪歪地在脑袋上一扣。
他像是刚刚睡醒,眼中水光潋滟,侧脸还残留着趴睡留下的红痕。
郁郁疾步走近:“您不是和艾利亚斯……”
“小美把我抢走咯。”
“可您怎么会回到东部星域?”
“因为听到你和上级的对话了。”
郁郁反应几秒,还是一脸不解:“什么对话?”
林逾却噗地笑了出来:“你不该先生气我偷听你的隐私吗?”
郁郁却一本正经:“指挥这么做,当然有指挥的理由。”
林逾被她彻底逗乐了,但面对这么纯良的郁郁,他也开不出太过分的玩笑。
因此笑了一会儿,林逾擦去眼泪,对郁郁勾勾手指,郁郁立刻顺从地倾身靠近。
“我来陪家人去看家人。”
说着,他对郁郁眨眨眼睛。
郁郁浑身绷紧了站在原地,好一阵,她终于扬起一抹生疏的笑。
效仿林逾,郁郁也眨了眨她的单眼:“我很乐意。”
郁郁的情绪鲜少外化。
事实上,她本来也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郁尔安就猜测过,是不是因为她被狼群养育长大,以至于心眼实在得就像野生动物。
开心、悲伤、愤怒、焦虑,她的情绪都很分明,很少有复合的或者难以言明的感情。
可是扯上林逾就会大不相同。
听说林逾死讯的那一刻,郁郁只感觉颅内嗡嗡的尖啸,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噩耗,即使身边已经炸开无数急切的质问,包括艾利亚斯在内,所有人都乱了分寸。
只有她呆呆地坐在病房里,还在竭尽所能理清自己的情绪。
她自己没有死,人类没有毁灭,埋葬着郁尔安的故土也未受侵扰。
——这诚然是值得开心的事。
可是指挥消失了。
答应过要作为家人永远陪伴的指挥消失了。
于是悲伤、愤怒、焦虑、迷茫等等一系列情绪瞬间冲溃了她的理智,郁郁花费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些情绪,最终酝酿成她生平最最陌生的感情——“恐惧”。
她不害怕死,也不害怕人类毁灭。
那一刻却害怕起“独行”。
尽管她明明自从降生,就一直经历着数不清的生离死别,也早该习惯了独行。
“郁中尉,请问您对林逾之死是怎么看的呢?”
这个问题平等地逼迫他们四个人一起面对。
郁郁听到其他三人的回答。
艾利亚斯用礼貌而疏离的口吻答:“无可奉告。”
克洛维斯则用红通通的眼睛死盯对方,一个字音也不发出,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凸起的青筋。
陆枚也红着眼,但他一如既往地倨傲,并答:“滚。”
媒体的长/枪短炮于是朝向了她。
郁郁沉默几秒,眼神从队友脸上一一扫过。
她看到悲恸、看到自责、看到愤怒,并意识到自己正前所未有地共情着这些感情。
她和其他三人感受着同样的心情。
这都是因为林逾成为了他们共同的纽带,而他们同时失去了林逾。
“我很害怕。”
郁郁说。
记者疑惑地皱了皱眉:“害怕?您害怕什么呢?是害怕遇不到林指挥那样的新指挥,还是害怕这次事件带来的舆论压力?”
郁郁回答:“……我只是害怕失去指挥。”
她只是害怕失去林逾。
那个初见时就替她藏下刀光的少年;
那个笑吟吟对她说欢迎入队的少年;
那个从狮群里拎回暴走的她的少年;
那个走进深林,和她并肩偕立,笑对「未羊」、「巳蛇」和“郁尔安”的少年。
如果失去这样一个人……
就像失去了生命里所有的惊喜和奇迹。
林逾的分组里,郁郁和他分在同组。
落地后,薛斯明在办公室亲自接见了他们。看到混迹在人群中低眉顺眼的林逾,薛斯明眉梢微抬,但没有出声。
等到郁郁和其他人都退出办公室,薛斯明才开口叫住:“林逾少校,你要和他们一起行动吗?”
林逾应声止步,回头:“怎么了?”
“……我只是想你死而复生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告知全体公民比较好?”
林逾弯了弯眼:“我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但目前还希望少校帮我保密。”
“是不想被媒体打扰吗?”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话已至此,薛斯明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注视林逾一阵,终究无可奈何地扬起一抹笑:“你经过的每个地方都有很多人在等你,南部星域也是如此。”
林逾愣了愣,站定一笑,端正姿态向他行了一礼。
薛斯明默默看着,忽然也从办公桌后站起,弯腰弓身,深深地向林逾一礼。
“欢迎回来,林逾同学。”
走出办公室,廊外天光倾泻,郁郁抱臂倚在墙边,听见林逾的脚步,立刻侧头望了过来。
她像世上最忠诚的影卫,片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指挥。见林逾神色轻松,郁郁也悄悄松一口气,快步迎上前来:“指挥。”
她还是习惯叫林逾“指挥”。
尽管他们已经不再是队友,甚至林逾现在都算不上在役军官。但郁郁这么叫了,林逾也没有任何的异常反应,只是笑嘻嘻点头答应:“联系上和我们对接的长官了吗?”
郁郁的表情微微有变,迟疑片刻,道:“其他组员都出发了,和我们两个对接的是两名南部长官,其中一人已经抵达集合点,发送了集合信号。”
“另一个呢?”
“另一个提前接走了其他组,好像很着急做出成绩的样子。”
南部星域地势复杂,稍微迟到也很正常。林逾没有太在意这个迟到的“长官”,举步向前:“那就集合去吧。”
郁郁半晌没动:“指挥!”
林逾已经走近了下楼的楼梯口,应声回头:“怎么了?”
郁郁这样为难的表情实属罕见,从前她都是有事说事的性格,林逾颇有几分稀奇。
郁郁低头沉默了几秒,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不觉紧了紧拳,压低声线道:“指挥是为什么来南部呢?”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啊。”
“……如果只是为了我的话,我希望指挥现在改去其他分组。”
林逾歪了歪头:“为什么?”
“我和指挥还有很多机会见面,但是……”
郁郁话未说完,却被一阵急促的视讯提示音打断。
她看了看闪烁绿光的光脑,又看了看林逾,在林逾眼神的默许下,还是接通了通讯。
于是林逾和她一起听到了那道最熟悉不过的嗓音。
“抱歉,我看你的定位一直在办公区域,担心你是遇到什么程序上的问题,所以已经过来办公区域接你了。”青年的嗓音低沉温厚,带有稳重的客气,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你在C13栋吗?现在可以下楼,我就在楼下等你,郁中尉。”
——兰瑞·法雷尔。
他不知道郁郁身边还有林逾。
他不知道林逾已经重回人世。
林逾放眼往廊下望了望,果然在楼下站着一道颀长身影。相较三年前,他的背影显得更加宽厚可靠,衤果露在外的皮肤黑了些许,棕色的短发也变长了,垂在后颈,像一小撮温顺的狼尾。
“你想让我避开他吗?”林逾用气音发问。
郁郁踌躇着点了点头,简短地回应兰瑞一句“收到”便挂断通讯,也和林逾一样看向楼下笔直站立的兰瑞。
“西部星域也好,东部星域也是……遇到法雷尔的话,指挥就容易感情用事。”
林逾无法否认。
他也不是生来就全知全能,甚至现在的他也谈不上全知全能。他有自己的私欲和缺陷,无论是联考还是现在,他都不忌以死亡去换取在意之人的幸福。
兰瑞的确是他曾经的在意之人。
“还是下楼吧。”林逾说。
郁郁咬咬牙:“但是——”
“但是,在陆隐派人拦截航空器的时候,是他救了你们,对不对?”
郁郁也无法否认。
那时兰瑞挽救他们的迫切不是演戏,他是真的不希望他们落到陆隐手里,成为皇室要挟林逾的工具。
可这更显得兰瑞此人不可理喻,毕竟他明明是希望人类幸存的一派,那份赤城也不像作假。
林逾低低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极冷漠:“我和他这辈子都分不清恩还是仇,但也只有恩或者仇了。”
说着,他走下楼梯,回头对郁郁灿烂一笑。
笑意明媚温暖,好像一切都还像刚组队时一样:“走吧,别让他等太久了。”
“兰瑞·法雷尔,我只有一个问题。”
授勋那天,作为校友来到毕业典礼的艾利亚斯如此开口。
兰瑞至今还记得艾利亚斯那双眼睛,如深海一般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卷没他所有的生机。
“加入‘绵羊派’后,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真的希望他消失。”
兰瑞闭了闭眼。
他沉默地接受着前辈的授勋,演讲、祝福、采访都如蚊蝇一般在耳边聒噪不休。艾利亚斯的质问就像一把匕首,要生生掏出他的心来研究。
然而这沉默也只能持续十数秒。
在艾利亚斯不可逃避的威压下,他难以抗拒地张开了嘴。
“有。”兰瑞说,“知道真相后,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为了人类,心甘情愿地消失。”
郁郁身后带着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兰瑞起初并没有在意。那人还穿着首都军校的校服,他猜测那只是军校派去东部实习的学生,恰好跟着郁郁出勤而已。
但等二人走近,兰瑞摆出他习以为常的笑容,热情而不失距离感地伸出手去:“郁中尉,有幸和你合作,我是兰瑞·法雷尔,希望我们这次交流顺利……”
他的目光平等地分给郁郁和她的同伴,而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兰瑞的笑容僵住了。
郁郁大力地握住他的手,用力甩了两下。
兰瑞回过神来,听见郁郁冷冰冰的答复:“交流顺利。”
兰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要和郁郁接洽,但除了联考时借由林逾产生的那点交集,他在之后的三年里和林逾队友其实毫无联络。
可是兰瑞做梦都不敢想,他居然能在郁郁身边看到和林逾如此肖似的人。
太像了。
兰瑞几度张开嘴,一向运筹帷幄的神情第一次出现裂缝。
他犹豫着想说什么,眼神悄悄往林逾的身上飘,却始终不敢发出声音,只好默默转过身去:“薛少校特意嘱咐我,接到你们之后,第一站要去‘若怯’的墓园。”
郁郁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接着挡住兰瑞的视线:“法雷尔中尉,辛苦你带路。”
林逾也在观察兰瑞,他确信兰瑞没有忘记自己的长相,但这副表现,多半是把他当作了克隆人或者仿生机械人之类的产物。
在兰瑞眼中,末日是因他这个“降落坐标”的存在而降临的,而天灾之所以消失,也都是因为他的消失。
林逾不在乎他怎么想,也懒得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索性就这么跟着二人。
倒是郁郁的保护姿态相当明显。
她几乎肉眼可见地把林逾死死护在身后,作为女性,郁郁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当然足够高挑,但要彻底挡住林逾,只靠她的体型的确有些为难。
可能在郁郁眼里,他就像个时刻都可能红杏出墙的笨蛋,所以才需要被她这样严防死守。
不过看看兰瑞确实时刻想偷看他的眼睛,郁郁这副态度……好像也合理?
墓园果然和之前乱糟糟的一片坟头全然不同。这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整修得相当完善。
以郁尔安的坟墓为中心,四周“若怯”成员的坟墓有序分布,每个人的墓碑之后,都种着一枝柳条。
但据其他的幸存成员所说,这里大部分的坟里都不是亲人们真正的尸骨。
历经惨烈的战争和原始环境的侵蚀,它们大多只能聊以慰藉,而在墓园之外,还树着一座小小的坟头。
碑前插一把短刀,碑后却没有柳枝。
郁郁的眸光暗了暗,侧头对林逾介绍:“那是‘那个人’的。”
“那个人”迄今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他那短暂的生命仿佛只是为了给“若怯”鸣冤。
“为什么他的坟后没有柳条?”
“大家说,在坟后插了柳条,亡灵就会不舍得离开。但是在这里没有人特别怀念他,不能让他耽误了轮回。”
“那又何必为他留一座坟?”
郁郁的嘴唇颤了颤,低声说:“我答应他了。”
林逾眼波微动,忽然一滴露珠从宽大的叶片垂下,重重砸向郁郁的肩头。郁郁并不在意,但被林逾一把拉近,和那颗露水擦身而过。
林逾压低声线,趁机贴在她的鬓边低语:“我会活很久,你是知道的吧?”
郁郁微怔,听得兰瑞在旁尴尬地咳嗽两声。
就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他们一男一女的确有些过度亲近了些,只是林逾一向不拘小节,在这方面总是显得迟钝,才毫无这种自觉。
“你们是……”兰瑞刚刚出声,也自觉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于是话锋一转,“这里就是‘若怯’的陵园,如果想去祭拜谁,我可以在园外等你们。”
郁郁看向那片庄重大气,却陌生得毫无真实感的陵园。那些土下的确埋葬着她熟悉之人遗留的物品或尸骨,可是碑上刻满的名姓却不再是她顺口的“陈奶奶”、“高阿姨”和“张叔叔”。
那些郑重其事的名字好像一瞬间把她和故人的距离拉远,即使碑后柳条迎风招展,仿佛在欢迎她的到来,郁郁还是僵在原地,不敢靠近寸步。
“我会活很久。”林逾接着说,“久到你们所有人都朽烂,我有大把时间亲自给你们堆砌坟墓,插满柳条,让你们的灵魂始终有一个去处。”
郁郁怔忡着看向他,兰瑞也神色复杂地望了过来。
“即便你死了,我也会一直铭记你、怀念你,这份思念足够和天地同寿,我活多久,你就会被我记住多久。”
林逾拉过郁郁的手臂,一起向陵园走去,“不信的话,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向家人们发誓。”
即使郁郁不说,他也能猜到她长期的不安来源何处。
她是郁家的幸存,是狼群的幸存,是“若怯”的幸存,后来也是队伍里的幸存。
对郁郁而言,死亡和危险都无可畏惧,最可怖的事反而是“幸存”。
幸存意味着她要一次又一次送走熟悉的人,一次又一次告别自己原本的身份。
独立有主见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人世间这样多类型的人格,不能强迫每一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存亡。
而郁郁就是那样感情迟钝,却比任何人都要轰轰烈烈的类型。
“幸存”于她,是一种遗弃。
不仅仅是熟悉的人就此离开,更多的是被迫脱离熟悉的组织之后,郁郁会陷入对自我认知的迷茫。
没有狼群,她就做不好野兽;
没有郁尔安,她就做不好女儿;
没有林逾,她也未必能发挥出在林逾队伍里那么高水平的侦察才能。
这或许不是好事,但郁郁选择了这样的自己,这份选择也同样可贵。
林逾会尊重所有家人,也会尊重家人的所有。
所以他对郁郁,也只对郁郁,才愿意给出这份“会活很久”的承诺。
看着林逾和郁郁朝向郁尔安恭敬伏拜的背影,兰瑞有一瞬间福至心灵。
一种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底,他的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几乎就要向林逾的方向伸手,发出自己内心的疑问。
然而也是那一瞬间,他对艾利亚斯的回答再次响在耳边。
“知道真相后,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为了人类,心甘情愿地消失。”
他没有撒谎。
他也不想再撒谎。
即使和谢泓林茜夫妇联手,兰瑞也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
他们更倾向林逾能平安无事,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兰瑞当然也不吝啬自我的牺牲,但他真正所求却不是单纯的林逾存活或林逾死亡。
他想要人类存续。
而人类存续的代价是失去林逾。
于是他的底线就仅仅变成了,希望林逾死去之前能洞悉真相,希望林逾是心甘情愿地赴死,而非因为亲友被要挟才迫不得已。
——可他就是希望人类存续的。
兰瑞从未背叛他的同胞,所以他的一切行径都被官方施压隐瞒,既往不咎,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他的确背叛了他的友谊,所以面对那人的背影,千思万绪却都不敢出声。
林逾和郁郁祭拜完毕,兰瑞低首沉默地等待着,等到林逾从他面前走过,飘拂的长发和从前毫无差别。
以前林逾就是用这样的发尾逗他鼻尖;
就是在客厅里梳头,落下一地难扫的断发;
就是披着一头湿发,嬉皮笑脸让他帮忙吹头……
“法雷尔中尉,”他听见林逾叫他,这是林逾今天第一次和他对话,“带我们去下个地方吧。”
兰瑞把军帽的帽檐压得更低,投下的阴翳藏住眼底情绪。他颤抖着手,也颤抖着声音:“好。”
顿了顿,兰瑞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贵姓?”
林逾应声望了过来。
他脱下自己的军帽,笑一笑,微微倾身:“免贵,姓林。”
兰瑞点点头,喃喃说:“是,林同学……我叫兰瑞·法雷尔,以前也是首都军校的学生,我是去年毕业的指挥系……”
“我知道。”林逾打断他的话,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睛和兰瑞静静对视,不带一丝情绪地重复了一遍,“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法雷尔中尉。”
兰瑞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曾经是心有灵犀的挚友,是一个眼神就能配合默契的知己,他的矛盾、他的迟疑、他的所有小心思,林逾一定早就洞悉彻底。
“你是觉得重新修葺墓园的人不是自己人,所以对这些坟墓没有归属感吗?”林逾转过头和郁郁说话,“但这些坟墓本来就只是载体,要我说,亡者真正的坟墓是在活人心里。”
郁郁问:“为什么?”
“如果我思念某人,希望TA活着,无论我走到何地TA在我心中都是活着的。但如果相反,即使TA真的苟活于世,又与我有何相干呢?”
连郁郁都听懂了林逾的弦外之音,她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兰瑞,跟着林逾的话语点点头。
却听兰瑞颤抖着声线发问:“万一希望他死去,可同时也是思念着的呢?”
“……”林逾安静地看他一会儿,答,“说不定对方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情,为了你的安全,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吧?”
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
林逾真的不意外兰瑞的抉择。
他正是被兰瑞勤奋踏实,又正义凛然的性格吸引,人类需要兰瑞这样的军人,而兰瑞也没有愧对他的同胞的期待。
直到最后一刻,兰瑞既没有为了私情背叛同胞,也没有为了立场要挟旧友。
这就是林逾最熟悉的兰瑞。
正直到有些迂腐,感性到容易坏事。
所以一切都尘埃落定。
恩仇相抵,才是他们关系的最终定义。
杨全恩这辈子没做过这么气人的任务。
东部星域派来的这帮新兵根本不懂南部地形的复杂,偏偏他一口气带走了十二个人,活像个带小孩春游的幼稚园老师。
一路不仅要回答他们的十万个为什么,还要时刻紧盯这帮随时可能掉进沼泽、招惹异兽、围观动物恋爱等等等等的新兵蛋子。
真的很崩溃。
尤其是出勤返回后,还听说隔壁兰瑞只带了两个人,昨天就结束交流,已经在基地休息了一天一夜。
丹看着自己刚从泥潭子里爬出,脏得看不出五官的指挥。
实在有些嫌弃,丹只能捏着鼻子把手巾递过去:“好啦,别气了,多劳多得,至少你这次评级肯定在兰瑞之上。”
杨全恩还是有些怄气:“兰瑞带的人很省心吗?”
“嗯,听说他带的是郁郁。”
杨全恩:“……”
杨全恩:“!”
他要是早知道郁郁要来,又怎么会带着那十二个新兵蛋子就跑了?!
郁郁当时都没出现在集合点,他根本不知道来的还有郁郁啊!!
丹看着他那副如遭雷劈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事,慢悠悠补刀:“还有一个人,人家也是听其他人在传,据说是……”
杨全恩看过去。
丹坏心眼地眨眨眼:“求我?”
杨全恩差点把沾了泥的手巾直接砸过去。
“据说是林逾林指挥啦!”
杨全恩翻个白眼:“林逾怎么了?就林逾……”他抓在手里的手巾真的掉了下去,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双眼直勾勾瞪向丹,“林逾?!”
杨全恩发誓他已经很久没有跑这么拼命过。
平日需要步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今天只花了五分钟不到就直奔外来兵员休息的招待室,任凭丹高举着湿巾在后大叫,杨全恩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扑去传闻里林逾所在的招待室。
他跑得气喘吁吁,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自己都不知道在激动什么,只能用那点仅剩的理智找补:他就是看看热闹,想看看复活的死人是什么样,仅此而已。
可是等他跑到终点,砰砰地砸门之后,郁郁从隔壁拉开了门。
“……克洛维斯的禁行令解除了,指挥回中央星域陪他去了。”
杨全恩跑得脸色通红,干涸的泥水还爬满他的脸庞,面对郁郁也顾不得形象,过了好几秒,他喘着粗气问:“什么时候走的?”
“十分钟不到。但他一个人不需要交通工具,现在应该已经到中央星域了。”郁郁打量了他好一阵,实在没办法透过那些泥壳猜出他的来历,“你是……哪位指挥吗?”
丹远远地带着湿巾跑来,薅过杨全恩拼命擦了几下。杨全恩本就不敢和郁郁说话,又被丹这么一折腾,顿时显得脸色通红,郁郁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杨全恩。
“急着要找指挥的话,可以先拨克洛维斯的视讯。”郁郁如是建议。
失去要见林逾的迫切,面对郁郁,杨全恩红着脸结结巴巴,只好先给她鞠了个躬:“谢谢!”
郁郁:“……不客气?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拨。”
一边说着,郁郁便用自己的光脑拨出视讯申请。
对她的视讯,林逾自然不会错过,只是几秒的时间就接通了视讯。
光子屏幕里先是被推开的克洛维斯,接着便是林逾的笑脸:“怎么啦?是申请到休假可以来中央星域一起玩了吗?”
克洛维斯在旁插嘴:“我们要去西部哦,郁郁你别告诉陆枚啊!”
郁郁把屏幕朝向一转,杨全恩怔怔的面容立刻跃入林逾和克洛维斯的眼帘。
克洛维斯“哇呜”一声,明显被他狼狈的装束吓了一跳,而林逾的眉毛颤了颤,看着那张被泥巴涂抹得看不清五官的脸半晌没有做声。
杨全恩颤着声喊:“林逾,你是什么时候……”
“不好意思,”林逾困惑地想了一阵,“你哪位?”
杨全恩是扛着丹跑的。
他觉得自己彻底没脸见郁郁了,尤其是逃离现场时还能听到郁郁在替他解释,对林逾介绍自己的身份。
可他已经不想知道林逾的反应了。
林逾眼睛里充斥着坦诚的茫然,杨全恩至今没见过比这更真挚的困惑。
他受不了了。
他要宣布林逾就是全天下他最讨厌的混蛋。
他已经不好奇林逾怎么活的了,他现在希望林逾赶紧死。
丹被他扛在肩头,感受着被风呼啸洗礼的冲击,气若游丝地点评:“好丢人哦,被郁郁看到这么可怜的样子,换作是我已经不想活了耶。”
“闭嘴。”
“你是不是又要去论坛发贴了?以前都是发贴骂我,现在要骂林指挥了吗?”
“我会跟帖的,加油更新哦~”
结束和郁郁的视讯,已经到了中央星域的林逾还有几分茫然。
他茫然地询问克洛维斯:“那是杨全恩?”
克洛维斯也问:“那是杨全恩?”
二人相视无言。
“随便吧,反正你自己去哄。”克洛维斯摊开地图,“接下来还是讨论一下我们的旅游路线,你绝对不许带上别人,就算是我哥也……也不能带太久!”
林逾笑着没有搭腔,手却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腰后。
那里比之前多出一把短刀,是郁郁无论如何也要塞给他用作防身的“礼物”。
“把刀插在故人坟前,意味着TA是被持刀之人思念着的。指挥不会消失的话,就把它随身携带吧。”
郁郁轻声说:“我也会时刻念着指挥,就像过往的每一个家人。”
他当然也会始终念着他们。
念着他永永远远的朋友,永永远远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