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了周宇衡的掩护,克洛维斯依然能感受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股恐怖的热流正在窜动涌聚。
“鹰眼”带给他的战斗本能使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情不自禁地恐惧,仿佛遭遇天敌一般,这是克洛维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那股热压和陆枚的“荷鲁斯之眼”完全不同。
“荷鲁斯之眼”的滚烫,是来自“神”的恩赐。虽然炙热,却不会让人感到恐怖,而是安心接受祂的爱/抚,即使带来压力,也只是祂不慎遗漏的部分威势,并非刻意置人于死地的狠辣。
而这次的热压则是纯粹的“烫”。
比火焰更加急速,噼啪的电响不绝于耳,克洛维斯清晰地认识到,这是来自刚才那道劈进深林的闪电。
“……这是怎么回事?”
雷声轰鸣、电网愈密,仿佛夺走了四周所有的光源,它逐渐凝聚成一颗硕大可怖的电球,凌空释放着危险的信号。
周宇衡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猛一翻滚,用自己沾满泥土的外形掩盖着克洛维斯,一齐翻进了深密的草丛里。
克洛维斯被他带着趔趄前行,穿过呼啸的热风,被横斜的树枝遮来挡去,犹能听到胸腔里怦如擂鼓的心跳。
虽然知道,一旦转身就是死亡。
……但他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好像即使是死,也渴望直面那股恐怖的力量,和TA战至最后一秒。
周宇衡的喘/息越来越急,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支撑不住,扶着树干弓腰急喘。克洛维斯也险些脱力,一屁股软倒在树下,扯开领口大肆休息。
雷电的上方虬结着乌云,白色电光轰隆隆劈开焦黑的树木,隐约窜起的火舌就像雷电的鹰犬,尽职尽责帮它吞噬着最后的残局。
克洛维斯往嘴里灌了几口水,又把水袋递给周宇衡。
周宇衡也没推让,抱着痛饮几口,一擦下巴:“等会儿雷电要是小了,我们还得继续跑。”
“为什么?”克洛维斯问,“我们要躲那个雷吗?”
周宇衡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们队伍没有来自主考方的物资补给,因此体力和精神都不如克洛维斯这样的正统考生。
这也使他的思考比平日更加缓慢,迟疑了几秒,他才恍然大悟:“那个没必要躲,那是我队友,她在帮我们牵制秦莫川呢。”
克洛维斯立刻记起了韦斯利幻化出的那副红发女性的面孔。
当时韦斯利的掌心也凝聚起小小的闪电,但远不如眼前的恐怖。
不过克洛维斯很快就意识到了更恐怖的事。
——韦斯利当时说过,那名女性本人正和秦莫川共处。
他们是爆发冲突了吗?
是什么冲突,引得这名红发女性动用这么强横的力量?
秦莫川还活着没有?
如果秦莫川死了,那他要怎么跟林逾和杨全恩交代?
如果秦莫川没死,在这样强悍的攻击下还能存活,他又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等克洛维斯开口询问,周宇衡先他一步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现在的秦莫川已经不是你们熟悉的秦莫川了,他被有心人控制了心神,一门心思攻击某个黑色头发的人。”
“有心人?那是谁?”
“即使告诉你也毫无用处,而且我们也不是百分百确定。”周宇衡轻啧一声,攥住克洛维斯的衣领,“好了,现在随行监考被我们丢在后边了,你快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杀死克隆体?”
克洛维斯眼神一闪,下意识别开脑袋:“杀死克隆体?那种事我怎么知道。”
“你以前不是福利院的人吗?而且你还是‘小山羊派’。”
“我不懂你的意思,福利院那会儿我都是跟着林逾学的。”
克洛维斯照着林逾的叮嘱冷冰冰堵回话头,又想起林逾告诉他有机会尽量套话,接着问:“你要杀什么克隆体?”
周宇衡皱眉咬了咬下唇,松开克洛维斯的衣领:“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克洛维斯立马苦了脸。
他实在不擅长这种话术,像周宇衡现在这么一说,他就快急得掏心掏肺把福利院的所有都如实汇报。
但是仅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悬崖勒马,事关重大,就这么随便说出去会害得他和林逾都很凄惨。
看出克洛维斯绝不配合的态度,周宇衡恨得直磨牙,好半天又蹦出一句:“你要是再不说,到时候我们都得死在秦莫川的手里。”
“明明是你既不说秦莫川暴走的原因,又不说为什么杀克隆体,这要我怎么说?”克洛维斯颇有几分委屈,嘀咕道,“还有‘小山羊派’什么的,完全不懂你们从哪知道的这些。”
周宇衡眼眸骤亮:“所以你果然知道!”
他一边说着,双手又要伸向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急忙爬了起来,往后连退几步:“就算知道我也不会说,你就别问了——”
然而他这一退,目光堪堪落在远方焦黑的树群。
那里残留着微弱的电火,浓烟滚滚,一如既往遮蔽着大半视野,让他的鹰眼很不好受。
克洛维斯顿时直觉不好。
“……雷声什么时候停的?”
随着他的疑问,方才还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周宇衡立刻脸色刹白。他的双膝不觉发软,蓦地跪倒在地上。
雷声停下了约有半分钟。
空气里传来嘶嘶的燃烧声,间或一些虫蛇不及逃走,身体被焚烧殆尽的惨鸣。
这些声音告诉他们,雷电余威犹存,停下不久。
同时也告诉他们:
——他们距离那片战场极其地近。
周宇衡咬牙跳了起来,双臂猛然推向克洛维斯:“快跑!”
克洛维斯被他推得脚下踉跄,本能地往前跑出几米,情不自禁一回头,正对上周宇衡在地面痛苦扭动的姿态。
他双手抱头,似乎忍耐着极度的痛苦。
周宇衡在不自觉发出痛叫,但身为军校生的自尊又让他试图克制,两相对抗,使得他更加地痛苦倍增,将头不断撞向坚硬的树干,撞到头破血流,只能以此转移疼痛一般。
最后一瞬,他们四目交接。克洛维斯看到周宇衡的眼睛褪色似的,变成了一潭灰白色的死水。
“跑啊!之岚、连之岚都输了啊!”
周宇衡的队友,有着驾驭雷电的能力的队友,让自己感到无比恐惧的队友——战败了。
刚才还被那名女性队员牵制着的秦莫川多半已经接近了他们。
而且,秦莫川已经袭击了周宇衡。
“还不赶紧跑?”
喑哑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一直作壁上观的随行监考终于露面。
他把影像捕捉设备信手丢下,懒洋洋地活动着手腕和颈部。黑色的西装一如往常,锃亮的皮鞋更是和这片雨林格格不入。
克洛维斯下意识想劝他一起。
但对方用背对着他,毫无回头的意思:“虽然是看在草莓小姐的面子上才帮忙,不过……其实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哦。”
克洛维斯的后背上一片冷汗。
“我不会死,你就安心跑吧。”
随行监考如此道:“我只能帮你争取两分钟。”
克洛维斯什么想法都不剩了,顾不得思考,也顾不得担忧,几乎是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的双腿前后迈动。
或许随行监考正在和秦莫川激烈地缠斗吗?
他已经不敢回头了。
当敌意过于浓烈,连他也无法辨明敌人的所在。
只知道现在必须要逃。
往西边。
林逾最后的指示就是往西边逃,没有别人能帮他了,他必须靠双腿逃出一条路。
时针渐渐走向10:00,几乎所有考生都已走出会议室。
众人的表情谈不上喜怒,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完成了坐标迁移,大部分人都没有遇上沙漠地区的奇怪失联,也没有遇上雨林地区的秦莫川。
甚至,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危险,仍在紧锣密鼓地推演着怎样实现积分最大化。
有人在考试,有人在赌命。
林逾反复刷新着克洛维斯所属的直播间,可是这里已经断联接近半小时。
不仅仅是通讯器失联,现在连画面也无法接收,这让林逾难以确认到底是地区信号不好还是克洛维斯和随行监考一起出了意外。
一定不能是后者。
……一定不能是后者。
这么多次九死一生,他都硬生生把小云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绝对不可以。
牺牲其他的什么都可以,唯独小云不行。
林逾无知觉地咬着指甲,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但是当有其他考生从他身边经过问好时,林逾还是会在一瞬间抬起轻松的笑脸,礼貌回应所有的询问。
“大家——请听我说——”
似乎是发现了考生渐多,宴会厅里的高持急忙拍起手掌,召集所有人向他靠近。
大家应声止步,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响应,但也都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高持清了清嗓,毫不掩饰自己满脸的淤伤——他知道这样更容易激起其他人的怜悯。
他已经上了主考官的黑名单,所以根本不在意自己作为指挥的个人评分了。和林逾合作之后,高持彻底认清了当下的局势。
就像林逾说的那样,他们队伍已经不可能拿高分了。
狄巧和太多人顺利结盟,正在四处堵杀他的队友;而他自己因为昨晚那一闹,继续现在的规则的话,他们队伍已然和高分绝缘。
但一切都还剩一个转机——
那就是推翻现有的规则。
林逾说得很对。
正所谓成王败寇。
继续忍气吞声,他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现实摆在面前,离谱的规则束/缚了他们的发挥,温驯的服从换不来任何机会。
但如果他来做这第一个喊出反对的人呢?
高持自认有这个资本,因为他昨晚就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在他之后,狄巧、林逾、杨全恩都陆续表示了支持,如果能利用这帮人一起推翻规则,无论是重启考试,还是重制规则,即使让他以零分结束这次考核,他在岔路口时的决断也会影响一大批人的观感。
输,也不过是垫底——他本就差不多是垫底;
赢,就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成为南部考区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个人履历一定会因此增色不少。
怎么能不去赌?
高持越想越兴奋,连带着说话里都有些破音:
“直播间部分观众的暴行和主考方的不作为想必大家都看到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在心里想,无论我现在说什么话,都只是想拖更多人下水——但我还知道,在座的大家都是指挥系的精英,很多道理不用我说,各位心里也是门儿清。
“我们人类,从古蓝星迁移至更广袤的星际,成立了我们引以为傲的帝国,‘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①。面对陈旧腐朽、其存在就足够荒谬的规则,如果作为指挥系、最接近主考官的我们都保持沉默,又要实地考区的队友们如何表达呢?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
“各位,我们生死与共、交付后背的队友,只能通过我们和弹幕了解真相。可是某些弹幕却和我们作对,将更可笑的虚假传达给他们,让我们的战友更加深陷于迷茫和危险之中。
“作为一名战士,在孤立的战场上陷入对远程指挥的怀疑……你们一定都知道那会导致什么后果。”
“所以——大家!
“放下作为对手的成见,不如我们一起让队友弃权,给主考方施压,逼迫他们修改规则吧!”
的确不能小看一名指挥系的煽动力,即使只是即兴演讲,高持照样说得慷慨激昂,言语间把所有人的利益都牢固地绑在一起,却直到最后都没有人提出异议。
倒不是他们真的认可了高持。
而是在观望。
他们心底暗暗附和着高持,所以不愿当面反驳;
但是否要追随高持,还要看局势的变化。
与此同时,由于他们没有破坏直播设备,观众都看到了这场演讲。
有人因此沉默,或许正在反思前段时间的行径;有人越发愤怒,更加无所不用地在弹幕里疯狂攻击。
只是指挥系的考生们都不再在意了。
被弹幕攻击太久,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麻木,甚至诡异地共情了林逾的心态。
左也是错,右也是错,索性就这样错下去也不赖。
杨全恩不动声色走近林逾,碰了碰他的手背:“要表态吗?”
如果这时候表明支持高持,应该会有不少人心动。
出乎意料地,林逾居然摇了摇头。
“你不表态?”杨全恩皱起眉毛,才发现他的手指一直在仅自己可见的光子屏幕上飞速运动。
杨全恩不知道他在忙碌什么,但已经习惯了对林逾的信任,观望片刻,他也沉默地站在一旁,等待林逾的反应。
对于高持的提议,人群里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怂恿大家一起弃权的主张是林逾提的。
他给出的理由是“拆屋效应”,指挥系的大家都很了解这一理论,知道越是过分的要求越不可能得到主考方的同意,最终趋向折中时才有可能达成真正的目的。
因此高持也效仿林逾,立足于“拆屋效应”,以一起弃权为“屋顶”,暂停直播为“开窗”。
这样的提案的确很有可能得到指挥系的认可。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成了林逾的一枚棋。
林逾的确在应用“拆屋效应”,只是他选择的“屋顶”远比高持更加大胆。
谨慎小心的指挥系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怂恿的?
八十一名指挥,没一个不是人精。想要组织一场浩浩荡荡的反抗,至少要半数以上的指挥愿意豁出去参与。
而且谁也不能打包票,四十多名指挥的声音就一定能引起主考方的重视。毕竟主考官里还有佐伊·艾尔这样坚决维护规则的存在,考生们一旦过激,反而可能激起她更大的不满。
毕竟佐伊是能一把掐住考生咽喉的。
所以林逾的目标并不是这些指挥。
而是不会被佐伊掐住咽喉,不受规则制约,却能最大化影响规则的观众。
其实指挥和观众是一样的。
十个指挥里或许能有一个人认可并发声,可TA会被镇压,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同比例之下,一亿个观众里就有一千万会发声。
即使减少到一百万、十万、一万——
每人发送十条弹幕,也足够在主考方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上重重地再踹一脚。
因此,林逾选择的“屋顶”是“开除所有考生”,留下的“开窗”则是“对反抗的考生予以处罚”。
处罚吧。
就把这些捣乱的考生罚去实地考区。
考生的声音不被重视的话,就让他们听听更加激烈的声音。
舆论是一把双刃剑。
而林逾彻底懂得了如何运用这把剑。
以高持的演讲为饵,他将钓起更多的利剑,一起杀向高高在上的主考方,和某个背地里不敢见人的元凶。
在仅他可见的光子屏幕上,林逾正匿名发送着一条又一条的拱火弹幕:
[“这真的没法忍啊”]
[“高持是在公开挑衅主考方了吧,主考方这还不管,别太演了”]
[“之前是哪位说过,把这些闹事的考生全部开除了怎么样?”]
“沙漠地区又有考生失踪了——!”
如一颗炸弹,指挥系的耳边都是砰地炸响。
他们原本还寄希望于失踪事件只发生在沙漠和雪山接壤的过渡地带,然而最近的几次失踪都在腹地,所有的失踪事件加在一起根本毫无规律。
只有林逾的表情轻轻淡淡,一如既往隐匿在人群之间。
通讯器里传来郁郁的话音:“报告,第三个考生已经送走了,通讯器也拆了。”
她的“置换”很适合做这种事。
而且她不会问林逾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很好,辛苦了,请继续。”
他就是要让其他人都摸不准真正的失踪规律。
要等所有人都人人自危,他才能彻底点燃最激烈的矛盾,把一切闹剧都推至最终末的高潮。
既然毕琅能靠预言干涉他的行动,那么他就不再行动。
用头脑、用唇舌、用神态,他一样可以走到他想要的终点。什么狗屁预言,都敌不过他的意念。
①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
②拆屋效应(摘自百度百科):鲁迅提出的定理,指先提出很大的要求来,接着提出较小、较少的要求,在心理学上被称为“ 拆屋效应”。鲁迅先生曾于1927 年发表了一篇名为《无声的中国》的演讲中写道:“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