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和陆惟秋在交代完自己的所见所闻后,便被夏越安带到隔壁的空置会议室进行补考。
据谢思渊所说,给三名指挥安排的补考是一次全息模拟作战,战场地图、队友信息均为随机,结束补考后,会针对他们在模拟作战中的指挥表现、异能水平、战果评级等分项打分,最终核算总分,完成补考。
待夏越安领着两人离开后,克洛维斯小心翼翼地打量半晌,问:“该我说了?”
在林逾点头前,他都一直守口如瓶,哪怕听到商极死讯也努力不露出什么情绪。
好在林逾终于平安归来,惴惴不安的心情告一段落,克洛维斯对谢思渊的提防也不禁松懈许多。
谢思渊坐回原位,打了一记响指。
室内无声无息,似乎毫无变化,谢思渊低头啜饮茶水:“开始吧。”
“商极说,他在东部星域见过小鱼。”克洛维斯顿了顿,“他说小鱼拥有‘破坏’的力量,是东部星域的‘回收者’。”
林逾不动声色看他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克洛维斯身体轻微的颤抖。
除非和亚米德森福利院相关的事,他都鲜少看到克洛维斯紧张到这种程度。
林逾抬起手,带有安抚意味地拍拍克洛维斯的肩背。
不出意料,克洛维斯闭了一会儿眼睛,继续说:“……他还说,他知道我和小鱼在撒谎。”
“哦?”谢思渊抬起眼眸,“什么谎?”
克洛维斯咬紧下唇,他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思想斗争做了几天几夜,克洛维斯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本来是在心里发誓,只要林逾能平安归来,他愿意把所有过去都坦白。
只要能救出林逾,只要能让林逾好受一点。
他愿意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如果没有林逾,根本就不会有现在苟延残喘的他。
克洛维斯艰难地大口呼吸着,他张开嘴,涩哑的喉咙发出声音:“我在福利院时……”
“小云。”林逾打断了他,冷冷带过话头,“商极只是对我有兴趣而已,和福利院没有关系。”
克洛维斯无助地看向他,墨绿色的眼瞳闪烁微光:“可是、可是……”
“亚米德森福利院吗?”谢思渊收回目光,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那就不用说了。”
克洛维斯怔住:“诶?”
“亚米德森集团也有第九军区的注资,他们在做些什么老夫清楚得很。”
笔尖停顿,谢思渊沉声道:“老夫相信你们有所苦衷,但是,亚米德森也是STA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能从福利院里带出什么别人不能掌握的信息,也算是因祸得福。”
林逾问:“所以,我真的是‘回收者’吗?”
谢思渊哼笑一声,操作光脑,四周光子屏幕再度连接,一齐展现着同一段短视频。
视频只有短暂的三秒,红雾弥漫,凝冰而成的匕首紧紧抵着一道雪白脖颈。
可在散落的颈饰之下,竟然露出了蜿蜒的黑色纹身!
谢思渊将视频一帧又一帧地放慢倍速,循环展示,纹身字迹越发清晰地显露在二人眼前。
“49-026”。
视频最后一秒,匕首割破喉咙,鲜血喷涌如注。
然而等到鲜血覆上眉眼,一瞬掠过受害者秾丽的面庞,她的笑容妖冶痴癫,直到最后,也不曾挪开注视着凶手手腕的视线。
那是一串黑曜石手链。
林逾深深皱起眉头,迟疑地吐出二字:“……毕、琅?”
“那是谢泓‘杀死’的「巳蛇」,当时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谢思渊关闭视频,结束了如此血腥场面的放映,“看到纹身,你们应该也明白了?”
克洛维斯愣愣问:“她也是福利院的孤儿?”
“她是,但不仅仅是孤儿。”谢思渊平静地饮着茶水,“你们可以在这里尽情回忆,不用担心被陆惟秋听到心声。这里是老夫的‘领域’。”
克洛维斯:“……咦?”
话题是怎么发展到他听不懂的程度的?
“‘思维领域’,老夫的异能。一切精神系异能进入‘领域’都等同废弃,‘领域’的意志优先于一切。至于你提问的‘回收者’,老夫的答案也会因你的态度而改变。”
谢思渊放下茶杯,郑重地看向林逾:“——你叫什么名字?”
林逾张张嘴,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声:“林逾。从头到尾,我只是林逾。”
“回收者”也好,“75-176”也好,他可以面对这些身份,但这些都不是完整的他。
真正的他、全部的他、将会继续探索真相的他,只是林逾,而且永远都是林逾。
“……谢泓也是这么说。”
谢思渊哼笑出声,手指摩挲着茶杯光滑的表面,就像他混乱的心迹一般,急切而压抑。
他原本还在犹豫能对林逾说出多少,对于这个孙子,过早地知道太多反而会加剧他的衰败。可是林逾的眼神坚定无比,就像若干年前,年轻的谢泓也是这样笔直站在他的面前。
谢泓说,他只是谢泓,所以必须要忠于自己的本心。
谢思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诺亚·亚米德森,STA初代「未羊」,他是帝国永远的英雄。”
“——他就是‘吉卡拉’。”
诺亚·亚米德森。
林逾曾在幻境考试的实验室里见过这个名字,这个和林茜紧密联系着的名字,发布了无数重要论文,理应在科研业界响当当的名字。
不过,微妙的是,现如今的他们根本不曾听说这位英雄。
“诺亚和你一样,拥有前无古人的S+异能,聪明博学、仁慈亲和,他是近乎完美的天才。
“他的异能名字,最后登记为‘意念具象化’。”
林逾瞳孔骤缩,他想站起来,可是双腿绵软得不剩一丝力气。
谢思渊眺望窗外,神色阴郁而悲伤:“他比皇帝更加爱着帝国的公民,他是帝国永恒的、忠诚的、绝对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他死了。听说他为了推进实验,把自己当作实验品注入过多T物质,最后爆体而亡——就像普通人太多次使用吉卡拉红石一样。
“当时,他独自到了人迹稀少的西部星域进行实验,死后也葬在西部星域。
“于是这里出现了吉卡拉的神话,因为在他死去的实验室遗址,我们真的发现了大规模的吉卡拉红石矿。”
“诺亚死后,STA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暴/乱。所有人剑拔弩张、心怀叵测,怀念诺亚的人们筹集善款,成立了亚米德森基金会,用这些钱成立了福利院、养老院、免费医疗等等福利设施。
“混乱的STA需要秩序,皇帝派遣了无数精英前往那里,但是大多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谢思渊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继续道:“星元160年,老夫作为亚米德森基金会干部之一受到陛下重视,经过忠诚、能力、决心各方面的审核,陛下任命老夫担任STA「未羊」。”
“可惜STA那群疯子只会听命诺亚而已,他们缺的不是「未羊」,而是诺亚。
“老夫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诺亚,为了让他们安分点为帝国做事,老夫做了一件全天下最蠢的蠢事。”
“亚米德森集团成立了。
“宗旨是让诺亚重现于世。”
林逾有些理解诺亚为什么不被后来人所铭记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统治力,居然仅仅依靠一个名字,就能推动帝国最有号召力的基金会的成立,甚至发展为现在的帝国第一财团。
皇室真的能允许这样的人存在吗?
连忠于皇室的军官谢思渊都会折服于诺亚的魅力,称赞他比皇帝更爱皇帝的子民。
……还有那该死的“意念具象化”。
林逾颤声问:“难道……诺亚和我……是亲人吗?”
谢思渊:“……”
谢思渊:“有个上将爷爷还不够你显摆吗?”
林逾:“?”
“诺亚终生无妻无子,没有任何后代。你和他的基因检测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死后快一百年你才出生,猜亲人还不如猜转世。”
好吧!是我不知好歹蹭错人了!
谢思渊说了太多话,他接着低头喝茶,缓缓道:“对外,老夫完善了公开透明的十二议员选举机制,希望能做到一半皇室派、一半民主派的制衡;对内,老夫反对皇室对东部星域的绝对封锁,所以一直偷偷将一些无害的普通人和低阶异能者送出东部星域——比如狄籁的居民。你看,他们竟然真的叛乱了,老夫稍后还得写长长一篇检讨书呢。”
“……不过,久而久之,STA也出现了完整的奖惩制度。
“六大技术逐一出现,175年,老夫想要退出亚米德森集团管理层,谢泓开始代理老夫的工作。
“哈,那小子——15岁入职,28岁离家出走,折磨他13年,倒是老夫的不对了。”
“而那所谓的六大技术,其中第六,代号‘崩溃’。
“十二议员在职期间会受到某些特权技术的加持,除非特殊手段,不会轻易死去。
“‘崩溃’就是针对这一特质而出现的最严格制裁。”
“‘回收者’是‘崩溃’的载体,黑发黑眼,拥有天生的破坏欲和致命的杀伤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屏蔽一切、摧毁一切,老夫的‘领域’由于对精神系异能的天然克制,某种意义上符合‘崩溃’的需求,也成为了‘回收者’的力量来源之一。”
“虽然并非老夫所愿,但,的确是老夫一力促成了今天的乱局。”
“亚米德森集团也开始对立,老夫不再理解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他们也认为老夫过于保守、过于胆小。谢泓在时,他们还会畏惧谢泓的强大,偶尔安分一点;谢泓离开集团之后,那群人再也不掩野心,虎视眈眈不知道在算计些什么东西。”
谢思渊再次眺向窗外,出神望着,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是此时此刻,林逾终于从他的面庞里看出些许老态。以星元160年为界限,此前,他是战场上呼风唤雨的常胜将军;此后,他被迫辗转在无数势力纠葛之间,竭尽所能只想维持昔日的稳定。
与其他成员不同,谢思渊是同时代表皇室、军方、集团和STA的存在,看似拥有至高的权威,却在实际里受到所有人的敌视和臆测。
他是混乱之际被推出来的将军,一生军功堆砌,都是为了暮年沦为一颗壮烈的弃子。
“……所有人,都会恨老夫吧。”谢思渊缓缓开口,“东部原住民指责老夫助纣为虐,皇室派指责老夫纵容反叛势力,集团的对立派指责老夫昏聩无用,老夫原本的手下也因为谢泓之事有了隔阂。至于STA……老夫早就无法理解了。”
谢思渊转头看向他们,问:“如果是诺亚,他会怎样力挽狂澜?”
这大概就是烈士暮年。
年轻时最骄傲最张扬的将军,年迈后竟然能自贬自怜到这种程度。
他明明拥有如此强势的异能,拥有说一不二的气势。在外人看来,他还是多年以前驰骋沙场、功高震主的第一指挥,谁都不会料想谢思渊光鲜强悍的外表之下,竟有如此难以启齿的自卑。
如果是诺亚?
如果是诺亚就会做得更好吗?
万物伊始、乱象初定,诺亚诞生于当时,故而成为英雄;
大厦将倾、危如累卵,谢思渊带着前半生血汗堆砌的战功,接下这只烫手山芋。
因为他钦佩诺亚;
因为他忠于皇室;
因为在那样的混乱下,除了谢思渊,没有第二个人愿意牺牲自己功成名就的过去,甘愿做诺亚光芒下晦暗的对照。
林逾答:“即使是诺亚,也做不到更好了。”
亚米德森集团也好、STA也好,到了现如今的时候,早不是温和的改革就能根除弊病了。
说不定慈爱温柔的诺亚还不如谢思渊,仅靠个人光环怎么可能改变所有?除非诺亚的“意念具象化”强大到了指谁谁死,实现他一个人的绝对独/裁。
谢思渊沉默摇头:“他是能创造奇迹的人。”
“但您也是。”林逾道,“这几十年的稳定都是您一手创造的,这也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奇迹。”
谢思渊失笑:“你在安慰老夫?”
“您故意支走夏少校,不就是想听我们的真心话吗?”克洛维斯小声嘟囔,“虽然我还是没听太懂,但这么复杂的东西您能理顺了掰开来讲给我们听,我是真心觉得已经很厉害了。”
谢思渊笑笑,将空空的茶杯信手放到一边,他走下数级台阶,身形不见佝偻,依然伟岸挺拔如壮年。
林逾和克洛维斯也随他的动作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等候他的下言。
“……这是有多高了?”谢思渊微微眯眼,下巴略抬,打量着林逾清瘦高挑的身材,“一米八有吗?”
林逾老老实实回答:“一八二了。”
其实他们站起来都比谢思渊略高,但面对谢思渊,还是会不由自主低下脑袋。
谢思渊又看克洛维斯,克洛维斯答:“我一八零。”
“撒谎,”林逾说,“他只有一七九。”
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要你管!”
谢思渊的胸腔一起一伏,沉闷的笑声响起,一直板正的面容竟然现出笑意。
他弯起眼眸,细细的皱纹生在眼尾,眸光柔和亲切,先前的冷漠严厉都荡然无存。
“……谢泓和你说过老夫吗?”
林逾微愣,坦白答:“很少。但他说过您是最好的指挥,爸爸一直都很敬重您。”
“谢泓是星元160年出生的,结果那一年老夫就被外派到了东部星域。
“老夫不是一个好父亲,在他15岁来到东部星域协助老夫之前,我们只在视频通话时才看到对方的脸。”
谢思渊闭上双眼,静静回忆:“15岁时,他就已经一米八了吧。谢泓总是问老夫什么时候能回家,可是东部星域的封锁何其严格,老夫既然决心改变东部星域的生态,当然也不想成为特权。”
“谢泓他……即使来到老夫身边,也从来没叫过‘爸爸’。总是谢上将、谢上将,越泽和越安还会偶尔叫声老师,如果不是老夫的儿子,谢泓既不会有这么差劲的爸爸,也不会被裹进这么麻烦的事里,更不会……杳无音讯。
“如果不是因为老夫,他本来可以选择去普通高校,学他喜欢的烹饪。那样的话,一切都不同了吧。”
窗外天幕深蓝,暮色温柔。
云和月牙都不见身影,只有轻风穿过无言的世界,捎带人的叹息、人的祝福、人的忏悔、人的一切的一切。
而后夜风悠然怡然,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说。
万物静好,岁月无波。
“爸爸每天都花很多时间陪我,教我养花、教我烹饪、教我怎样用最简短的话去气人。”林逾道,“即使他起初是想杀我、即使他瞒我这么多、即使他现在不告而别……我还是认为他是最好的爸爸。”
“我想,在他15岁可以去东部星域见您时,一定非常高兴。”
谢思渊别开了脸。
半晌,谢思渊低声道:“等你找到他,可以叫上林茜一起,到第九军区吃一次火锅。”
林逾眨眨眼,听他继续说:“你不是已经十八岁了吗?也到喝酒的年纪了,西部星域的酒……还不错。”
林逾绽出乖巧的笑容,当即站直身体,行了一记标准的军礼:“遵命,爷爷!”
克洛维斯惨叫:“爷爷,我也想吃!而且我真的有一米八啊!”
谢思渊:“……”
他的嘴角又一次勾了起来,抬起双手在两个小孩的发顶尽情揉/弄。
“把这么多问题遗留给一帮十几岁的孩子,老夫深感自责。”谢思渊道,“但是没办法,你们就把这些当作时代的使命吧,就像诺亚把烂摊子丢给我们一样,小倒霉蛋。”
爷爷用摸头大法婉拒了小云弟弟的蹭吃蹭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