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的休息比前两次都短,他很快挣脱神殿的引诱,睁开眼,出乎意料地,房间里仅他一人。
没有克洛维斯等人的关切慰问,燥热的砂风偶尔从帘缝钻入,刮得他侧颊微疼。
房间内由于厚重帘帐的遮蔽,比外部昏暗许多。林逾环视四周,发现布景陈设都是大同小异,只不过在他床边,摆着一颗突兀的山羊头骨。
但和以往的头骨不同,林逾定睛观察,发现这颗头骨的眼窝处并无凹陷。
相反,那里嵌着两颗眼珠。
随着他的动作,山羊眼珠也正滴溜溜转着,宽阔的视野范围使林逾的一切行动都难逃它的监视。
对峙一阵,林逾放弃了逃离监视的想法,问:“你是活物?”
羊骨没有动静,它只是安静地看着林逾。
林逾于是从床上起身,一颗羊头,没手没脚,想来也拿他没辙。
手腕上的光脑没被动过,着装也和之前无异,可见他目前还算不上完全受制于狄籁居民。
林逾尝试在房间里找一些趁手的工具或武器,羊头的目光则一直追随他的背影。
一人一羊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半晌,穹庐外传来人语,林逾立刻窜回床上假寐。
“……他还没醒吗?”
“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但始终不见动静。大人,王那边要如何解释呢?”
“王怎么了?……之后再议吧。”
来人掀开帘帐,似乎没有带上仆人,只有一人的脚步渐渐逼近林逾。
林逾闭着眼睛,他在福利院时惯常装睡,所以在这方面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经验。
对方微微倾身,像在仔细端详林逾。
林逾能感受到微弱的热量距他极近,对方的呼吸正喷在他的身上,不知原因,陷入了漫长的僵持。
又几秒,对方叹息,稍稍远离了些。
他开始朗诵奇怪的咒语,带着浓重的狄籁口音,原本还能稍微听懂大意的林逾这一次连个字节也未能捕捉。
那人在房间里缓慢移动着,念完咒语,他开始哼歌,打扫起屋内陈设。
林逾确定两人相距够远后,悄悄撑开一道缝,谨慎地看了过去。
那是一颗有血有肉的羊头。
长在人的身体上。
巨大的羊角硕如颅骨,尖若刀锋,皮毛也极漂亮,即使没有灯光,也能看出他打理得格外仔细。
他的小调越哼越快,很快哼到了小曲的高/潮部分。
而后,他启唇,声音变得如女人的高亢尖锐:“……睡吧、睡吧,亲爱的孩子安睡吧。闭上眼、收手脚,迎接灿烂的黎明……”
他没有继续唱下去。
羊人转回身,林逾重新闭上眼,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体上急速逡巡。
羊人的声调变回了男人的低音,但仍与起初在外交谈的嗓音不同。
他也褪去了狄籁口音,腔调端正得和中央星域的执政官都无差异。
“小鱼,”他叹,又笑,“找到你了哦。”
林逾的心脏如坠冰窖。
这是福利院的哄睡曲。
他绝不会听错。
穹庐内重新归于沉寂。
只有干枯得只剩两颗眼珠的山羊头骨,和林逾。
外边的风停了。
似乎是黄昏,穹庐里陷入更加昏暗的处境。林逾想要爬起来,手脚却僵硬得像是生铁,他甚至失手没能扶住床,险些从床铺上径自滚落下来。
一滴冷汗从他鼻尖滚落。
遥远的记忆随着羊人歌谣重新浮出心底,林逾竭力不去回忆,记忆却越来越多。
林逾摸索着套上鞋,他想系好军靴鞋带,然而始终不能如意。
最终挽了一个粗糙的结,林逾得以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
羊骨依旧注视他。
就在林逾即将走出穹庐的时候,他无意识握在手中的通讯器陡然射出绿光。
林逾茫茫然挂在耳朵上,接通讯号,是克洛维斯:“小鱼,我们把艾利亚斯的通讯器留给你了,你醒了吗?醒了的话晚上想吃什么?”
林逾正想回答,却听克洛维斯继续说:“啊,不过现在是留言,你说了我也没办法听到。如果你睡醒了,就直接用通讯器联络我们,我们在狄籁的集市采买,记得要在七点钟前,再晚点我们就回来了。”
林逾立刻看了一眼光脑,现在的时间是接近七点,但的确还未到他们约定的时间。
于是他按动通讯器,等待艾利亚斯或克洛维斯的回应。
然而他等了足足好几秒,本该立刻回答的队友却始终没有接通。
林逾继续尝试,四五次后,通讯器的光芒再度因为无人接听而熄灭。
林逾的手脚开始不自觉发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再回到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
为什么没有回应?克洛维斯不可能不回应他。小云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一声咆哮陡然炸响。
犹如惊雷,咆哮之后追着狮群的回应,于是滚滚雷声像要踏平风沙似的,带着威不可当的气势冲进林逾的耳廓。
狮子们的咆哮震醒了茫然的林逾,他戴好通讯器,追着狮吼声冲出穹庐。
和他以为的森严戒备不同,四周竟然一片死寂。
若非燃着照明的篝火,此时的狄籁就像从未有人居住一般。
就在狮子群的咆哮声稍告段落之后,紧跟着传出一声枪响。
林逾连忙向声源跑去,跑得鞋带都险些散落,才终于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人影。
——是狄籁人。
与狄籁人对峙着的,是六头亡灵狮子。
更确切地说,是回归了肉身,安然无恙的亡灵狮子。
难道是陆枚救了狮子,这群狮子却反而上门报仇吗?
林逾有些犹豫,他想自己应该理所当然站在人类这边。
但他刚抬起眼,却发现年轻雄狮的脊背上竟卧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郁郁。
而狮王正把群狮及郁郁护在身后,伏低身体,竖起鬃毛,对狄籁人发出阵阵低吼。
随后,他又看到了羊人。
在狄籁人群之首,他的羊脸看不出表情,但他和狮王对峙不久,便伸出手,手里浮动着一团蓝色淡光。
是异能!
但见他的右手竟然消失不见,宽敞的袖口伸出一道绿意盎然的藤蔓。
就在林逾怔忡的须臾之间,羊人手臂上长出的藤蔓便如毒蛇一般倏地窜出,体型越发粗壮,无限接近于一条深绿色的可怖蟒蛇。
藤蔓不由分说袭向狮王,但狮王也很灵活,纵跃躲过,敌意更盛。
它想揣摩藤蔓的极限,以此规避羊人的攻击。然而,藤蔓根本没有极限,一击未得,藤蔓的长势更加迅猛,短短几次呼吸便长到数十米的高度,自上而下俯视着渺小的狮群。
藤蔓尖端甚至长出了一朵深紫色的花,花蕊绽开,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
涎水滴落在狮王的头顶,它昂起头,倨傲无比。
巨花几度与它缠斗,藤蔓试图束缚它的身体,但最多只能带走一片鬃毛,始终未能咬上狮王的咽喉。相反,战斗经验丰富的狮王几度撕开藤蔓,绿色的汁水淌落一地,而它傲慢地舔过爪上汁液,大有再同羊人厮战几百回合的架势。
“——天神赐予你不死的天赋,你便如此糟践?”
羊人开口,是刚才探视林逾时的那副口音。
他的语气像是嘲弄,又像悲悯,狮群没有回复他,他便自说自话:“既然如此,就赐你一死。”
羊人抬起左手,不再是之前的蓝光,而是深灰色的光芒。
但这一次,他左手的异能似乎带给了狮王远胜于藤蔓的压力。狮王犹豫片刻,再次伏低身体,警告的低吼声比之前更剧。
林逾注意到,狮群正在不自觉地后退,就连狮王的前肢也微微发颤。
趋利避害是动物本能,它们知道,这次的攻击会将它们彻底杀死也不一定。
“把她放下。”羊人命令。
狮群退后几步,年轻雄狮与身边的雌狮贴了贴脸,而后把郁郁托付给雌狮。
它便逆着灰光上前,同狮王并立。
羊人不再留情,他举起左手,迎着狮王残留血肉的獠牙伸掌。
他的左手似乎有着肉眼不能见到的吸力,狮王百般避让,躯体却被无形的力道生拽着向他靠近。
林逾摸遍身上的包,却没能找到红石。
他只好从人群边上悄悄擦过,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观战。
他至少要弄明白两拨人谁是对郁郁有害。
然而还未等他看清局势,一直处于下风的狮王竟然再次龇牙,喉咙里发出了模糊的人言:“你不是商犹。”
罗布喀什河谷与狄籁毗邻,它很清楚狄籁人里这个地位尊崇的“商犹”。
但商犹并不在意它的质疑,而是重复:“把她留下。”
他手里的灰光稍微淡了一点。
林逾明白,这是因为狮王口吐人言,这意味着它的天赋等级极高,甚至可能已经触碰到S级的门槛。
一旦异兽突破S级,拥有人的神智、人的语言、人的行为,在大多数人眼中便应该与人类共论。擅自处死S级以上的异兽,与杀人无异,在众多宗教中也被视为极度不祥的行为。
“不。”狮王回拒,“我答应了那孩子。”
商犹道:“那孩子?——你是说,我们的‘王’?”
狮王闭口未答。
“你被豢养了?”
商犹的语气从疑惑变成确信,甚至添上了一层兴奋,他的声调变回“商犹”的狄籁口音,欣喜若狂地追问:“你被豢养了!吾王豢养了你!很好、很好,三牲已经有了两位……”
他看向狮群的眼神已经根本不似常人,诡异的癫狂在他眸中浮现,就连林逾看上一眼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异兽的本能只会比他更警醒。
狮王的身体开始急速膨胀,威风凛凛的鬃毛随风飘逸。
它的眼眸转为灿亮的金黄,兽瞳更加醒目。
“你想自爆?……愚蠢。”商犹回过神,“是你逼我拿回天神的恩赏。”
接着,他收回了右手的藤蔓,左手灰光更剧。
在他的压制下,除了狮王以外的狮子都不禁低垂头颅。驮着郁郁的雌狮尤甚,它受到最严重的压制,已经不自觉屈下前肢,但仍旧扬着脖颈支撑,避免郁郁摔到地面。
可商犹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伴随着灰光的加剧,本想自爆身体突破重围的狮王也未能得逞。
它庞大的身体敌不过灰光,最终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在商犹轻飘飘的一指之后,恢复了最初的体型。
除却体型,它还变得萎靡,眼瞳也逐渐浑浊。
林逾看出来,这是绝对的压制。
接近S级的异兽,相当于人类中拥有S级异能的天才。
但以死相搏的狮王,竟然连商犹的一根小指都无法撼动。
“你将失去‘不死’的祝福。”
商犹惋惜地宣布,而后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把漆黑的长/枪。
子弹“咔哒”上膛,枪口对准了狮王。
“他就是用‘这个’豢养你的?”商犹道,“——满足你。”
商犹的子弹没能射出。
因为林逾从斜刺出,挡在了狮王身前。
事实上,若非商犹早就注意到他的窥视而有意纵容,那颗子弹早就穿透林逾的身体。
林逾自己也明白。
他太孱弱。
没有红石,他甚至不能跑得更快,所以只能赌商犹对他有所觊觎。
林逾的手里同样握着一把手/枪,与商犹的枪口对峙,两人脸色都是一片凝肃。
“……那是克洛维斯的。”林逾开口,他顿了顿,重复,“你用的枪,是克洛维斯的。”
商犹放下枪:“原来你醒了。”
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对狮群和郁郁的兴趣,同时撤回灰光,丝毫不惧林逾的枪,反而逼近几步。
商犹的目中迸出狂喜色彩,他回头对众狄籁人道:“请看,我们的天神——我们的谢尔路!他苏醒了,诸位,狄籁的神明从不曾抛弃我们……”
林逾握紧手/枪,抵住商犹还在靠近的额头:“我会开枪。”
“噢,没问题,谢尔路,请随意。”虽然言语狂热,但他的喜意明显未达眼底。
林逾和他对视着,两人靠得极近,他甚至能看出商犹眼中的戏谑——他根本没有把林逾当作神明。相反,他把林逾视为玩宠、视为附庸、视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小筹码。
商犹绽出一个恶意的笑:“反正,它也只能发射草莓,不是吗?”
林逾双眉骤拧。
他知道,情况已经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这人对他了如指掌。
就像狮王所说,他绝对不是商犹,他不可能是深居沙漠腹地,对外一无所知的商犹。
——是不可战胜的敌人呢。
“啊。”林逾索性扬起比他更恶意的笑,“草莓也能射爆你的脑子,要试试吗?”
商犹突然消失了。
就在他张开嘴,正想回应林逾的挑衅的那一刻。
他的位置被一座界碑取代。
只在一眨眼,商犹和他带来的威势全都被送去了一千米外。
林逾转回头,看向雌狮背上虚弱的郁郁。
她微微举着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见林逾望过来,还在努力振作精神:“指挥。”
林逾立刻上前,狄籁人都被刚才的变故吓了一跳,他们大多只是没有异能的普通人,哪里见过这样大变活人的奇妙,顿时跪在原地不敢动弹,混乱地乞求谢尔路原谅。
“怎么样?”林逾扶起郁郁,后者迅速梳理思路,忍着不适道:“我没事。陆枚呢?他被亡灵狮群困住了,我体力不够,没法把他带走……”
林逾看出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暴走之前:“你救了他。现在是狮群救了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虚弱的狮王。狮王受到的影响还未消失,但狮群中只有它能说话,因此两人和狮群都等着它开口。
不久,狮王道:“在河谷。”
林逾大悟,又见年轻雄狮向他踱近,微微伏低身体。
狮王复道:“请坐上去。我们会护送你们平安抵达。”
苍茫的大漠、高悬的月牙。
越是靠近河谷,空气便越是寒冷凄清。两人由狮群驮着前行,狮王则向他们解释昏迷期间发生的事。
“他们在采购途中听到了商犹和狄籁人的对话。
“狄籁人正筹备着‘三牲’,或许你们对此一无所知,但我在此处生活数十年,已经见过不止一次吉礼。
“每一次,他们都会选出一任‘新王’,由‘王’组织狩猎‘三牲’。
“‘三牲’之‘牛’,即是我们的狮群;
“‘三牲’之‘猪’,则是路过的行人;
“而‘三牲’之‘羊’——”
狮王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就是他们的王。”
林逾顿觉悚然,意识到“行人”便是他们和陆惟秋两支队伍,而王则是陆枚。
他问:“他们没事吧?”
“他们正是听到了这些,才会匆忙离开。但这一次,谢尔路似乎提前降临了。”
“取代商犹的那家伙就是谢尔路?”
“不,我也不能确认。他说你才是谢尔路。”狮王沉吟片刻,“狄籁人举行过很多次吉礼,但每次出现的谢尔路都不像同一个人,我想,是否谢尔路本身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
这个猜想让林逾更觉恐怖。
如果每个谢尔路都和刚才那家伙表现出的战力仿佛,那恐怕连九大军区一起出动也未必能剿灭这支暗处的组织。
更何况谢尔路在凡人认知中本就无限接近于神,现在告诉他,神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这简直是最可怕的故事。
“因为谢尔路提前降临,他们只是一群孩子,不可能在谢尔路的眼皮下带走你们。于是我们来了。”
林逾心头微动,感激地看向它:“谢谢你。”
“不,我们没能帮上忙,这次的谢尔路比以往强大得多。”狮王摇头,“是我要感谢你。你救了我两次。”
“所以,不用担心他的话。
“你不会是谢尔路那样残忍恶劣的家伙。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和他们一样。”
狮王解答了他们有关狄籁的大部分疑惑。
它解释了“三牲”,解释了“吉礼”,解释了“谢尔路”,甚至同意让两支队伍在罗布喀什河谷暂行休整。
这里不如外界风大,相对也更温暖,还有水源,简直是沙漠中难能可贵的露宿地。
狮王还召回了更多的狮子,狮群聚起来为他们挡风,柔软温暖的皮毛供他们取暖。
林逾和郁郁抵达河谷时,陆惟秋全队都在狮群的呵护下酣眠。
而克洛维斯几乎是第一时间窜起,他早就从鹰眼里看到他们,可是离开得太过仓促,以至于他们连狙击枪、通讯器都未能携带,所以只好留在河谷着急。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克洛维斯急得双脚跳,仔仔细细观察两人身体,“没受伤吧?没事吧?你怎么不用紧急联络的权限啊?我一直等你,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林逾被他拽着从头看到脚,恨不得连脚底都脱了鞋翻出来看看,一时哭笑不得:“我没事。”
艾利亚斯也关切地迎上前来,身后跟着神色窘迫的陆枚。
克洛维斯犹不放心:“是真的没事吗?你可别骗我。那个商犹一看就是变态,小白菜还说狄籁人是好人,我真怀疑这家伙是狄籁人的内鬼……”
陆枚高声截断他的抱怨:“还要我怎样!已经道过歉了吧!”
“哈——?”克洛维斯的声音也骤然拔高,“你这是什么态度?!犯了错就要立正挨打,道歉就有用吗?万一他们出事了你就算磕头认错都没用!!”
两人早在组队之初就不和睦,现在更是擦枪走火,克洛维斯撸起袖子,竟有几分要和陆枚打架的意思。
林逾急忙叫停:“小云,我有事和你说。”
克洛维斯刚举起的拳头立马垂下,乖乖扭回头:“什么?”
但见林逾并不像是玩笑,他也只好凑了过来。
两人躲到边角,艾利亚斯则负责安抚陆枚情绪,顺便给郁郁解释现在的情况。
林逾整理了一会儿语言,随后道:“你还记得福利院的哄睡曲吗?”
话音刚落,克洛维斯便如他所料打了个寒战。
“你提那个干嘛?”
克洛维斯最恨和福利院相关的话题。
林逾沉默片刻,隔着高领内搭,伸手按了按克洛维斯锁骨附近的位置:“我不会忘记。175。”
就像他脖颈上的“75-176”一样,克洛维斯也有相仿的代号。
他们都带着永恒的烙印苟活于世,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洗净他们来自亚米德森福利院的污秽过去。
“为什么不忘?记这么深又没好处。”克洛维斯拨开他的手,脸上现出一丝烦躁。
他比林逾更早离开福利院,所以记忆更模糊。但即便如此,克洛维斯也清晰记得福利院带给他们的痛苦,正是想到林逾比他多忍受了足足两年的孤独和折磨,他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对林逾加倍的好。
他是那么希望林逾忘记过去。
明明他们都已有了幸福的新生活,只要能放下曾经,他们可以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我没办法忘。”林逾道,“商犹——我是说那个变得厉害的商犹,他在我昏迷时来看过我。”
克洛维斯皱眉,问:“然后呢?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可能不知道我醒着。”
“那——”
“他一个人唱了歌。”
林逾停顿片刻,用极小的音量唱出:“睡吧、睡吧,亲爱的孩子安睡吧。闭上眼、收手脚,迎接灿烂的黎明……”
克洛维斯的身体僵如冰雕。
他引以为傲的漂亮眼眸都被恐慌淹没,绝望的阴翳再度将他们沉溺深海。
他想让林逾住口,可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的骨子里都铭刻着福利院的规则,护理员的笑靥仍然时时浮现眼前。
林逾的歌声还未停下:“黎明后、太阳起,孩子的手儿向哪里?”
“剥开皮,看看心,黑心的孩子关起来,红心的孩子有奖励;
“奖励在哪里?奖励在这里。奖励在娃娃的心里。”
克洛维斯厉声打断他:“够了!”
林逾这才止声,安静地看向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已被吓得面色惨白,他几度张嘴,却无法出声,只能惶恐地躲避林逾的注视。
于是林逾伸出手指,勾下了克洛维斯的衣领。
“75-175”,克洛维斯·冯·维尔。
他的纹身和林逾相仿,两人的编号也仅仅相差一个数字。
不同的是,克洛维斯的纹身上覆满伤痕,新的旧的多逾数十道密密麻麻,有抓的、有割的、有磨的……
它们有的已经结痂淡去,有的被撕开血痂,还渗着细密的血珠。
林逾沉默地收回手。
“我没办法……”克洛维斯颤声说,“我没办法不去想。小鱼,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他的双手无目的在四周摸索,而后攥住了林逾的胳膊,克洛维斯扬起头:“把他们都杀掉吧。小鱼,我们一起,把他们都杀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