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柒拉开抽屉取出瓷瓶, 倒了一枚暗朱色药丸服下。
这是他第三次服用延缓蛊发的药丸了,此药仅有五天时效,在未得到疏解之前, 服食的次数越多, 便越是耗损身体。
韩瑾秋虽替他短暂地封住筋脉阻止了蛊毒的扩散, 可淤积在丹田内的阴毒之气始终难消, 唯有服药强行压下方可控制其淫-性。
他放回药瓶时又瞧见了那只毛绒绒的白狐,以及貌美如花的九尾狐男和仗剑天涯的道士的皮影。
云时卿留下的轻浮信笺不知被他扔去哪儿了,唯有这几样物什还好端端地保留着。
柳柒握住白狐轻捏了几下, 指腹抚过塞满棉絮的狐狸肚, 此处圆润鼓胀, 倒真像是怀了崽儿。
目光轻移,柔柔地落在皮影上, 凝神看了几息后,他将皮影取出放在案台上端详, 指头勾了勾操控皮影的竹竿,那九尾白狐立刻手舞足蹈起来。
柳柒从未接触过此物, 顿觉新奇无比,然而竹竿太过滑溜,在他手里几乎不受控,本该是漂亮清俊的狐郎, 却被他玩成了滑稽憨厚的姿态。
每只皮影均需要好几根竹竿来控制身体的关节, 以此来完成各类动作, 而技术老练的师傅完全可以只手操控皮影, 单独完成一支戏不在话下。
柳柒玩了一会儿便有些泄气, 将它们仍在一旁不再摆弄。
不多时, 柳逢从耳房入内, 绕过屏风来到了内室。
见他还未歇息,正要劝说,视线冷不防瞥向桌案上的皮影和狐狸,心下不由一怔,微顿片刻适才开口:“公子,已经四更天了,您早些入睡罢。”
“嗯。”柳柒随口答应道,继而拾起桌上的物什走向拔步床,并将它们仔细收入屉柜内。
柳逢一言不发地伺候他入睡,转而把事先备好的熏香放在灯盏之上,可安神,亦可驱防夏夜的蚊虫。
柳柒的肚子越来越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躺入眠,他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欲合眼,忙不迭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左甯大人何时前往庆州?”
庆州虽比不上玉门关和雁门关重要,可一旦失守,中原危矣。
按理说庆州现在已有十余万大军与回元抗衡,又有云时卿和卫敛两员得力大将坐镇,应当很快便能驱逐宵小夺回失地,可昭元帝却担心大夏等国暗中派兵协助回元,与朝臣们相商后,最终决定派左甯前往庆州出谋划策。
左甯其人,用兵如神,当年镇南关一战,他以朱雀阵作为防御诱敌深入,再以白虎阵围攻,利用仅存的五千邺军击退了大理的三万兵马,活生生将战局扭转。
柳逢应道:“辰时三刻。”
柳柒吩咐道:“你去收拾行李,卯时我便进宫面圣,然后随左大人一同出发。”
柳逢微微愣住,问道:“公子要去哪儿?”
“去庆州。”柳柒说道。
柳逢当即反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公子如今身怀六甲,岂能涉险?”
柳柒道:“我能自保,没人可以伤我。”
柳逢一时语塞,静默半晌后试探道:“公子可是为了云大人?”
柳柒微拧着眉,语调不悦:“王爷在前线浴血奋战,我自是放心不下,与云时卿有何关系?”
柳逢:“……属下知道了。”
卯时一刻,天际露白。
柳柒乘马车来到宣德门外,而后疾步往宫内行去。
过宫门时,卫尉向他拱手揖礼,却也忍不住问道:“今日不必上朝,柳相为何来得这般早?”
柳柒温声说道:“有些急事需面奏陛下,不得不赶早。”
那卫尉没再过问什么,当即避让至旁侧:“柳相请。”
这个点天还未明,皇宫内灯烛未灭,当值换班的侍卫们络绎不绝,唤醒了晨间的第一抹生气。
昭元帝早起临政,眼下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得知柳柒求见,立刻着人将他传唤进来。
少顷,紫袍金带的丞相大人款步而来,在御桌前躬身揖礼:“臣柳柒问陛下安。”
昭元帝缓缓抬头,不禁揶揄道:“柳相不愧是朕最信赖的臣子,体谅朕政务繁忙,特赶早入宫为朕解忧。”
柳柒歉然道:“臣有罪,恐负陛下之厚望。”
昭元帝复又埋头阅览奏折:“卿来此处,可是有要事与朕商议?”
柳柒开门见山地道:“庆州之危关乎万千百姓的生存,臣不敢在京安睡,特入宫面圣请缨,愿与左甯大人共赴庆州,解庆州之危。”
昭元帝不露声色地在折子上批红,转而抬眼看向他:“庆州已有大将坐镇,左大人前往乃是锦上添花了,无需砚书再去。”
柳柒道:“臣虽然没上过战场,却也熟读过兵书,或许能帮衬一二。”
昭元帝笑道:“你是担心珩儿吧?”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前线凶险,王爷腿伤并未痊愈,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昭元帝无奈一笑:“你呀,就是太过迁就他、纵容他了,若你是珩儿的兄长,指不定要将他宠成什么模样。”
柳柒道:“臣惶恐,断不敢对王爷有此念头。”
昭元帝道:“你是一介书生,本不该上战场,念在你心系百姓、心系淮南王的份儿上,朕准你前往庆州,但只能在那边停留五日,无论此战是否大捷,你都必须返回京城,若是违抗命令,朕绝不轻饶。”
柳柒拱手说道:“臣领旨。”
皇帝这边被顺利说服,柳柒回府更换衣物之后就与左甯会和了,至辰时三刻便起程离京。
*
六月二十那天,赵律白率兵偷袭了回元大营,双方皆损伤惨重,眼下已休战了六七日,暂得平静。
戈壁荒芜,气候燥热,将士们每隔一个时辰便轮班一次,警惕回元大军反杀回来。
云时卿这几日没有回城,和赵律白等人一起待在胡杨林内,以便随时应战。
虽然那晚他在欧阳府动了气,可欧阳建和张仁并未退缩惧怕,反而愈发殷切地讨他欢心。
——那些从京城流出的话本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云时卿倘若真不喜欢,凭他的雷霆手段早已派人把这些话本焚了个干干净净,何至于让它们如雨后春笋般蔓延?
欧阳建那个所谓的义子景禾,长着一双多情的凤目,举手投足间与柳柒的气度有七成相似,正因为此,欧阳建才敢把人送到他面前,想讨一讨他的欢心,甚至胆大到偷偷把人塞进军营里来。
云时卿自是不理,那景禾倒也识趣,从不主动在他面前晃悠,以免招之不快。
过了正午,日头才是最毒辣的,饶是绿荫遍地的胡杨林也挡不住外面的滚滚热浪。
赵律白无时无刻不在翻阅兵书,云时卿鲜少与他说话,如非必要,两人几乎不碰面。
不多时,伙夫端来几碗晾至常温的银耳羹分发给将帅们,云时卿若有所思地捧着陶碗,目光瞥向几丈开外的景禾,不由促狭一笑。
他对伙夫道:“去请景公子过来,让他把银耳羹呈给王爷。”
伙夫依言将银耳羹递给景禾,并依照云时卿的吩咐让他把银耳送给了赵律白。
“王爷,您请用一碗羹汤罢,可消暑败火。”景禾放下碗,毕恭毕敬地说道。
赵律白闻声抬头,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待意识到此人是欧阳建的义子后,他才收回视线,淡淡地道:“本王晚些时候再食用。”
景禾颔首道:“是。”
说罢便要离去,却被赵律白叫住了:“你叫景禾?”
景禾道:“回王爷,正是。”
赵律白又道:“欧阳建当真是你义父?”
景禾微怔,旋即应道:“欧阳大人的确是草民的义父。”
赵律白轻笑一声:“还真是有心了。”
景禾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有何深意,只垂手立在原地,不进亦不退。
“你退下吧,”赵律白说道,“若无传唤,莫再来此。”
景禾道:“是。”
他进入赵律白营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很快便被赶出来了,云时卿哂笑,暗道赵律白可真是坐怀不乱,如今有了个和柳柒神似的人,他竟然没有把对方留在身边。
少顷,贴了两撇胡须的夕妃慈快步走来,将今日收到的信笺交到云时卿手里,他抖开一瞧,里面寥寥几句话,汇报的全是京中的琐碎事,没再提那人半个字。
浓黑的眉梢顿时拧紧,他问道:“就这一封?”
夕妃慈诧异道:“大人还想要几封?”
云时卿将信笺揉成团,掌心轻轻发力,眨眼就已碎成齑粉。
夕妃慈掩嘴轻笑:“哎呀,已经好几日没有柳相的消息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婚配。”
云时卿漠然地投来视线:“出去!”
夕妃慈嗤道:“凶我作甚?是朱岩没在信中提到柳柒,大人若有怒,还是留着回京后发给朱岩那小子罢。”
云时卿喝了几口银耳羹败心火,须臾后问道:“左甯到哪儿了?”
夕妃慈不冷不热地应道:“左大人十六出发,今已廿七,想必不日就能抵达庆州了。”
云时卿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入夜之后,荒漠里格外寂静,流光追月,飞彩凝辉。
沙地聚热迅速,散热也极快,还未至子时气温便已转凉。
营帐外当值的将士们手持长戈凝神伫立,双目瞪大似铜铃,不轻易放过半点风吹草动。
忽然间,夜色深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仿佛是马蹄疾踏。
一名将士立刻趴在地上聆听动静,几息后迅速起身往云时卿的营帐奔去。
不等他出声,云时卿就已掀开帘笼走了出来:“是何动静?”
那将士道:“西南方有一队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西南方?”云时卿蹙眉,沉吟片刻后冷静地说道,“回元人绕不到那里去,暂时无需惊慌,你去叫醒卫大人,让他立刻带一队人马随我前去一探究竟。”
“是!”将士小跑着往卫敛的营帐赶去,云时卿转而取来佩剑,从士卒手里牵过马翻身而上。
半晌后,卫敛和赵律白俱从营帐内走了出来,云时卿道:“众人在此保护好王爷,卫大人——我们走!”
卫敛不由分说地上了马,带上百余精兵朝西南方赶去。
此处离庆州城只有几里地,那些人打西南方而来势必要经过城外,若是敌人,定能引起城楼将士的警觉。
此刻他们并未收到讯号,想必来人是友非敌。
云时卿忽然想起了那位还在赶路的军师大人,但心底仍不敢放松警惕,待行至一处土丘时,他当即吩咐众人藏进暗处。
一盏茶后,马蹄声愈来愈近,行军的火把明亮如昼,几乎照透了这一片丘壑。
随着火光的临近,那面赤色的“邺”字军旗赫然入目。
诚如他所料,来人正是昭元帝派来的军师左甯左大人。
比预期之中来得早。
云时卿对众人比了个放松戒备的手势,转而骑马迎了上去。
他们的突然出现瞬间让左甯的人马警惕起来,待看清是云时卿和卫敛后方才松了口气。
云时卿勒紧缰绳,对马车内的人说道:“恭迎左大人。”
行军队伍里有两辆马车,为首那辆并无动静,反倒是后方的马车被人挑开了帘笼,左甯从里面走了出来:“云大人,幸会幸会。”
云时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挪开视线,凝视着前方的马车:“这里面是谁?”
一只素白的手挑开车帘,柳柒端坐在半明半暗的车厢内,微微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
老云(发怒版):我老婆过来了你竟敢不告诉我?
朱岩:surp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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