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 先帝诞辰,昭元帝携群臣于太庙祭拜。
陛下重情重义,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此祭拜, 朝中臣子若无特殊事宜, 皆需到场。
先帝在世时不怎么礼佛, 反倒与五岳观的道长走得近, 故而每年祭祀大典时,昭元帝都会请观里的道士前来做法。
礼部掌祭祀大权,柳柒身为礼部尚书, 需在大典开始之前宣读颂词, 而后由昭元帝率后宫嫔妃以及文武百官焚香叩拜。
五岳观的道士们在祭台上做法事时, 皇城司诸卫已将点燃的香分发至百官手中。
陈小果入京之后便在五岳观内修行,今日随观主来到太庙, 虽无上场做法事的资格,却也一直从旁护法, 功不可没。
这小道士平日里嬉皮笑脸,但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之下反倒严谨端庄, 纵然从柳柒面前经过也没有露出半点不合时宜的情绪,俨然是个正正经经的出家人。
法事毕,百官祭香行跪拜礼。
许是晌午的日光微有些刺眼,柳柒上香时不慎被掉落的烟灰烫了虎口, 手腕轻轻抖动了一下, 不由引得陈小果向这边投来了目光。
太庙祭祀事毕, 昭元帝继而携群臣至皇陵叩拜, 直到傍晚方才前往金恩寺。
五月中旬的天气甚是炎热, 所穿衣料趋渐轻薄。柳柒腹中的胎儿开始有了显怀的迹象, 为免被人瞧出端倪, 他不得不系上束腰,以此来掩饰孩子的存在。
马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暮色苍茫之际,众人总算入了山门。
方丈与寺内诸僧亲迎昭元帝,一通寒暄后,寺庙灯火齐明,天色彻底黑尽。
柳柒挺着肚子奔波了一整日,早已疲惫不堪,方才陪昭元帝用斋饭时没甚胃口,只喝了半碗清粥,余者一概没动。
回到禅房后,他解下束腰放松身体,决意洗沐之后便入睡,若是夜里醒来觉得饥饿,再寻些吃食果腹即可。
然而还未来得及躺下,便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云时卿手里握着一只牛皮纸袋,窄小的房间内顿时溢满了油脂的焦香味。
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白皙清秀的小厮,唇边虽贴了两撇胡子,但柳柒一眼便瞧出了此人是女扮男装。
她穿着一袭暗红色圆领锦袍,脖颈裹缠着几圈赤色绫缎,这是夕妃慈惯有的装扮,目的在于掩盖其颈间的朱雀纹身。
夕妃慈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识破,不再扭捏作态,对柳柒福身施礼后就坐在八仙桌前兀自斟茶饮水。
云时卿将牛皮纸袋递给柳柒:“这是她从后山猎来的斑鸠,炙烤之后甚是美味。傍晚时见你没吃几口斋饭,腹中孩子应当饿了,我这个做父亲的特意给孩子送些吃食过来,大人不会计较罢?”
柳柒一听是斑鸠便蹙起了眉:“佛门重地,岂可破戒杀生。”
云时卿淡淡一笑:“你我早就在邛崃山的梦台寺里破了戒,佛祖也已知晓,何曾怪过你?”
柳柒道:“彼时情况危急,乃不得已为之,如今这寺里香火鼎盛斋饭齐全,自是不必以野味充饥果腹。”
“顽固。”云时卿不再相劝,将牛皮纸袋仍在桌上,旋即坐在一旁吃了两杯温茶。
屋内气氛略有些胶着,柳逢见势不妙,赶忙开口道:“夕姑娘可是来此参禅论道的?”
夕妃慈掩嘴一笑:“奴家并不信佛,只是沐教主还在京城里,奴家担心被他查出踪迹,特随云大人来佛门清净地避一避。”
柳逢又道:“在下心里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夕妃慈道:“既是不当讲,那便不讲。”
柳逢:“……”
谈话就这样被无情终止了,柳逢还想再寻些话头,忽闻云时卿道:“你手怎么了?”
夕妃慈和柳逢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柳柒的左手上。
柳柒垂眸瞧了一眼,说道:“晨间在太庙祭祀时不慎被烟灰烫了手。”
夕妃慈道:“在我们乌蒙部有一个说法,若祭祀时被烟灰烫了手,要么是祖先替你应劫挡灾,要么是诸天神佛赐福庇佑,总之是大吉之兆。”
柳逢双手合十,虔诚地道:“看来是天上的神官在庇佑公子了。”
云时卿瞥了瞥柳柒虎口处的疤痕,没再过问什么。
正这时,寂静的禅房内忽响起一道闷沉的“咕噜”声,几人齐齐看向柳柒,他赧然地垂下眼,半个字也未说。
夕妃慈不禁失笑:“这斑鸠烤得极其焦酥,需趁热吃方才爽口,柳相就别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了。”
柳逢也趁机劝道:“是啊公子,身体要紧。”
柳柒此刻也顾不得佛门禁忌了,当即从纸袋内取出一只烤得焦酥的斑鸠食用起来。
见他吃得香,夕妃慈叹息道:“奴家本来也想尝尝云大人的手艺,可惜啊,奴家没这个福分~”
柳柒默默咽下嘴里的肉食,对她的调侃充耳不闻。
须臾,他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夕姑娘曾言昆山玉碎蛊蛊发时可惑人心智,但随着复发次数的增多,控制心神的力道就越来越薄弱,此话当真?”
夕妃慈点头:“然也。”
柳柒又道:“可最近两次蛊发时,我……”
他用余光瞥了瞥云时卿,后者嘴角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令他面颊莫名升温,嘴里却镇定地道,“近两次蛊发时,我已无法掌控体内的欲念,这是为何?”
夕妃慈漫不经心道:“人性本淫,男人乃色-欲之化身,难以自控实属正常。”
柳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夕妃慈抿唇浅笑,旋即说道:“柳相既已查到了君澜祭司的真实身份,不妨直接问他好了,奴家对此蛊的了解只有皮毛,岂敢乱下定论?”
不多时,云时卿和夕妃慈离开了柳柒落脚的禅房。
眼下夜色正浓,本该庄重宁静的寺庙因天子的到来而变得肃穆威严,禁卫军严加紧密地巡逻值守,不敢有半分懈怠。
云时卿和夕妃慈走出月洞门,正要返回住处时,竟在竹林内的小径上与赵律白不期而遇。
竹林繁茂,四周并无灯源照明,好在赵律白身后跟了两名随侍小厮,他二人各执一盏明灯,倒也能照彻一方天地。
云时卿对赵律白拱手见礼:“下官见过王爷。”
赵律白凝目看向他,问道:“云大人为何在此?”
柳柒是金恩寺的常客,方丈特意为他留了一座小院用以休憩。而这条路便是通往那座小院、那间禅房的唯一途径。
“下官鲜少来寺庙,不免有些新奇,便四处走了走,谁知竟在此迷了路。”云时卿笑了笑,语调略有些散漫,“王爷您呢,您为何在此?莫非也迷了路?”
一名小厮喝道:“大胆云时卿,竟敢对王爷不敬!”
赵律白抬手:“休得无礼。”
那小厮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眼底的怒意却没有消散。
云时卿道:“下官失言,还请王爷降罪。”
“无妨。”赵律白道,“前面是柳相落脚的禅房,云大人迷路之时,可有见过柳相?”
“原来那是柳相的住所啊,”云时卿遗憾地道,“未能进去讨杯茶吃,当真是失策,下次路过此地,定要与他叙一叙。”
赵律白淡淡一笑。
云时卿回以微笑。
须臾,赵律白敛了笑意,泰然道:“金恩寺甚广,云大人若是兴致好便多走动走动罢,本王就不相陪了。”
云时卿避让至一旁,拱手道:“下官恭送王爷。”
手持的灯火渐行渐远,三人很快便消失在竹林深处,云时卿凝视着那扇石门,久久未挪步。
“噫~奴家怎么闻到了一股醋味啊?”夕妃慈双臂环抱,揶揄道,“让奴家猜猜看……大人此刻心里恨不得将这个王爷千刀万剐了,是也不是?”
云时卿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往前方走去。
夜色深重,庙里的香火气极浓,广场上的香炉鼎里还燃着数根黄香。
云时卿眼眸微抬,忙不迭想起夕妃慈方才说过的话,不禁问道:“香灰烫手,真乃吉兆?”
夕妃慈摸了摸唇角的胡须:“大人不是从不信这些的嘛。”
他的确不信神佛,无论何时,能信的只有自己。
但夕妃慈那句“祖先替你应劫挡灾”却教他深深记在心里了。
太庙里并无神佛,只有赵氏先祖以及国之功勋大臣的牌位。
云时卿剑眉深锁,眼底的情绪格外杂乱。
夕妃慈见他站着不动,打趣道:“大人要去拜一拜吗?”
云时卿道:“无聊。”
夕妃慈轻啧道:“我听朱岩说,大人不久前可是来这里拜了观音呢~”
云时卿蓦地回头,眸光略有些凌厉。
夕妃慈耸耸肩,识趣地闭了嘴。
不多时,二人离开广场,往禅房走去。
途径韩瑾秋休憩之处时,云时卿见屋内烛光不灭,遂举步朝那儿走去,夕妃慈没有跟上,而是在屋外等候。
韩瑾秋与云时卿交情浅薄,知他到访定是有事,便静候他开口。
云时卿道:“柳柒以往蛊毒发作时鲜少让我碰他,可是最近这次却甚为不同,此乃何故?”
韩瑾秋问道:“如何不同?”
云时卿默了默,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瑾秋观他神色,似是有所领会:“此蛊极阴,躁动时需吸纳男子精气方可得到舒缓,若致孕,则淫.性大发,并随着孕程的增加而愈发淫邪,即便未到月中,也可使人心生淫念。”
云时卿蹙眉:“如此阴毒,是否会让宿主身体亏空?”
韩瑾秋道:“我给柳相配了可延缓蛊发的药,届时只需服药便能将蛊发时间推至月中,一月一次,倒也不至于过度损耗他的身体。”
云时卿又问:“此蛊当真无解?”
韩瑾秋道:“我离教已有十五年了,许多巫蛊之术早已忘却,现在也无从找寻那些奇书,实在难得解蛊之法。”
云时卿道:“沐扶霜呢?他是教主,又懂得如何操控这些蛊虫,想来定是有解蛊的法子。”
韩瑾秋垂着眸,好半晌才开口:“不确定他是否已经参透了解蛊之法,我尽量帮一帮柳相。”
见他面露难色,云时卿道:“韩御史若是不便,我去寻沐扶霜,让他交出解药。”
韩瑾秋无奈一笑:“沐扶霜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我来吧。”
他本不想与沐扶霜再有任何牵扯,可若是不念旧情,就无人能近沐扶霜的身了。
沉吟片刻,云时卿道:“云某冒昧一问,韩御史当年为何宁可自断经脉也要离开执天教?”
“因为沐扶霜是个疯子。”韩瑾秋道,“凡与我走得近的人,无论男女,皆被他残忍杀害。我不想牵连无辜,便趁他闭关之际依照教规自废武功离开了执天教。”
云时卿问道:“按教规离教后便不会被他纠缠了吗?”
韩瑾秋苦笑:“如何不会?他当初寻到我时,恨不能饮我的血,食我的肉,若非我存了死志,他也不会罢手。”
云时卿沉吟片刻,又问:“若是叛教之人被他抓住,会怎样?”
韩瑾秋言简意赅地道:“生死不由己。”
屋内有一瞬的沉寂,唯有烛焰跳动之声清晰可闻。
良久,云时卿道:“听说执天教所在之地的乌蒙部毒瘴横生,寻常人踏入便是死路一条。”
韩瑾秋点头:“此言不虚,唯有服下教内秘药方可自如进出。”
云时卿不由皱紧了眉。
他总觉得,能从执天教教主手里拿到昆山玉碎蛊的人,定然是有备而来。
——或者说,那人对执天教了如指掌,且不止一次做这种事。
此人究竟是谁?
云时卿不敢细想,也无法去细想,当即向韩瑾秋请辞离去。
夕妃慈百无聊赖地坐在禅房外的草坪里,手腕上竟缠了一条赤链蛇,正与它逗趣。
见云时卿从禅房走出,她一边抚摸蛇头一边说道:“大人谈完了?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云时卿淡淡地道:“你爱去哪就去哪。”
夕妃慈嗤了一声,将赤链蛇扔进草丛,旋即起身朝他走来。
云时卿心中有千头万绪,却难凝汇在一起。
少顷,他问道:“昆山玉碎当真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种下?”
夕妃慈道:“任何蛊虫皆是如此,唯有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方能得手,当然——我教这种邪魔外道除外。”
最亲近、最信赖的人……
除了他云时卿之外,人人都与柳柒亲近,且深得信赖。
但是沐扶霜既然二十七年前就来过京城,这便意味着能拿到昆山玉碎蛊的人定然与沐扶霜有过交情。
他实在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云时卿烦忧不堪,吩咐道:“你去柳柒那儿瞧瞧罢,看看淮南王是否离开。”
夕妃慈一口回绝了他:“我不去。”
云时卿问道:“为何?”
夕妃慈惊疑地看了他一眼:“柳相又不是我的相好,我去作甚?你若是担心他与别人有染,便自己去抓奸呀。”
云时卿:“……”
【作者有话说】
夕姐姐:非要我把话挑明了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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