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 柳柒辞别韩瑾秋,乘轿回到了相府。
至后院时,皮影戏夫妇正扛着一堆器物从寝室内走出, 见了他纷纷放下物什躬身揖礼:“小人见过柳相。”
柳柒微笑道:“两位不必拘礼。”
夫妇二人正准备拾起物什离开, 却听他问道:“今日演的是哪出戏?”
妇人笑眯眯地接过话:“回相爷, 今儿给里头那位相公演的是《狐缘》。不过那相公挑剔得很, 非要把女狐换成男狐,让他爱上捉妖的道士。”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有劳两位了。”
他提着袍角迈上石阶,甫然推开房门, 一股子素雅清淡的鹅梨帐中香盈盈扑面, 煞是温柔。
朱岩替云时卿弄了一张轮椅, 这会儿正坐在轮椅上吃着最时新的果子。
见柳柒走进,朱岩当即放下果盘起身请辞:“少爷、柳相, 属下告辞了。”
“等等,”柳柒把人叫住, “你不扶他上床?”
不等朱岩伸出手,云时卿便悠悠然道:“我还不困, 晚点再睡。”
朱岩颇有些为难,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游走,末了只得遵从本心,垂着脑袋退出门外。
柳柒面无表情地绕过屏风去到内室, 云时卿在外间静坐半晌, 而后张了张嘴, 唤道:“大人。”
内室里寂静一片, 柳柒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云时卿契而不舍地道, “孟大夫说我肋骨有伤, 短期内不宜移动, 需借由外力相助,还请大人推我一推。”
少顷,里间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云大人还不困,晚点再进来罢。”
云时卿道:“方才的确不困,但是现在眼皮开始打架,我有些撑不住了。”
等了片刻未等到人来,他又道,“既然大人不愿施以援手,下官只好自己动手转动轮椅了。若是不慎加重伤势,还望大人以后多多——”
话音未落,屏风后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抹淡雅的寒梅凝露之香幽幽拂面。
柳柒将一枚羊脂玉的小葫芦瓶儿扔到他手里:“这是韩御史给你的药,可以稳住心脉,加速伤势恢复。”
说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伤好之后就赶紧离开,相府不养闲人。”
云时卿拧开瓶盖,里面有两粒赤褐色的小药丸,药香甚浓。
他倾倒一枚用温水服下,而后笑道:“大人此言差矣,月中在即,云某很快就能派上用场,断不会吃大人的白食。”
柳柒眼风掠来,带着几许冷意。
云时卿适可而止,正色道:“韩瑾秋怎知我受了伤?是大人告诉给他的?”
“不是我,”柳柒道,“那晚你我在沈府与沐扶霜交手时,我被沈离认出来了,他便将此事告诉给韩瑾秋。韩瑾秋得知你心脉受损,花了两天时间为你配药,我今日正好去韩府,顺道替你将药丸带回来了。”
云时卿蹙眉:“沈离知道那黑衣人是你?”
柳柒点头:“嗯。”
云时卿又问:“那他是否已经知道了韩瑾秋的身份?”
柳柒道:“兴许吧。”
微顿几息,云时卿又问道:“大人今日去韩府作甚?”
柳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去做什么与你何干?”
云时卿笑道:“我猜大人定是担心我的伤,所以专程去找韩瑾秋,想从他那儿寻些法子让我早日痊愈,毕竟他和沐扶霜是旧相识,对沐扶霜的功法也十分了解。”
柳柒淡声道:“云大人不去镇守雁门关真是可惜。”
云时卿不解:“此话何意?”
柳柒哂道:“脸皮之厚,固若金汤、堪比长城。”
云时卿眼角笑意不减:“大人谬赞了。”
柳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云时卿赶忙拉住他的手好声好气地说道,“下官失言,大人莫怪。下官这会儿真有些乏了,还请大人推我入内歇息罢。”
柳柒缓缓回头,居高临下地道:“云时卿,你是肋骨断裂,而非腿骨。”
云时卿缄默半晌便不再装了,转而从轮椅上起身,随他一道进入了里间。
这天夜里,柳柒睡得正熟时,一只手忽然覆上他的小腹,热意源源不绝地渗透衣料,生生将他烫醒。
衾帐内灯影横斜,柳柒就着一豆昏黄侧首瞧去,只见身旁那人衣衫凌乱,皮肤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发根也被浸得湿淋淋。
他摸了摸云时卿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滚烫似火。
——心脉受损不愈、肺腑内淤血未散,便会发热发寒。
柳柒迅速下床,将纳凉的茶水泼在布巾上,旋即解开云时卿的衣裤,用湿冷的布巾替他擦拭身体。
云时卿昏迷不醒,一双俊眉拧得极紧,嘴唇开了又合,仿佛有话要说。
柳柒凑近几分,柔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云时卿喃喃嗡嗡,全然不知所念为何。
柳柒附耳,又问道:“云时卿,你想说什么?”
“师……师……”
师?师旦?
柳柒蹙眉,正欲再开口,却听云时卿又道,“师父……二十……七……柳……”
呢喃几句就没有声音了,止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凑不出来。
师父,二十七,柳。
此乃何意?
柳柒来不及细究,迅速将布巾里的热水拧干,又泼了两杯冷茶,继续为他擦拭身子。
更夫的梆子沉沉敲响,从三更熬到四更,云时卿的体温总算得控。
柳柒疲乏不已,当即扔掉布巾躺回床上,就着满头薄汗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日光斜斜地倾洒入屋,照得满室明媚、遍地金芒。
迷迷糊糊间,似有一绵软之物爬上面颊,如鸦羽拂过,搔出几分酥麻的痒意。
柳柒难耐地拧紧了眉,不过瞬息就已转醒,睁开眼时,云时卿正在用发梢轻轻搔他的脸。
目光流转,便见此人浑身赤-条-条,连根丝也不挂。
柳柒怒不可遏:“云时卿,你竟这般不要脸!”
云时卿无辜地道:“大人委实冤枉下官了,下官醒来时便是这副模样,连亵裤也不知去了何处。”
柳柒微怔,猛然想起这个混蛋昨夜高热不止,是他把人的衣裤扒光了退热。
柳柒的耳廓渐渐染成了绯色,连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起来,然而面上却古井无波,一派淡然。
云时卿眉眼微弯,嘴角噙着几分笑,“今日已是五月十一,大人体内的蛊虫应当开始苏醒了,莫非大人昨夜来了趣,用下官解瘾?”
那双凤目冷冷地往下扫去,语带嘲讽地道:“你□□就像一条软脊之虫,教我如何得趣?”
云时卿:“……”
柳柒罕见地独占上风,心中莫名舒畅,此刻也不再去搭理他,当即起床洗漱更衣,用过早膳便前往衙门了。
诚如云时卿所言,临近月中,昆山玉碎蛊开始苏醒,情热渐起,令人焦躁难耐。再加之天气日渐炎热,这便让蛊虫愈发兴奋,更何况腹中还有一个死不掉的胎儿,无一不折磨人。
正午时分,柳柒接连吃了好几碗冰元子适才压下丹田内的热意,蛊虫暂时得到安抚,不再躁动。
处理完公务已近酉时,他揉了揉发酸发涨的太阳穴,待缓过这阵困乏劲儿之后就离开了礼部。
自从昨日陛下废储之后,赵律白便一直待在府上闭门不出,陆尚书等人前去拜访了好几次,皆吃了闭门羹。
柳柒放心不下,遂命轿夫改道,往淮南王府走了一遭。
“殿下今日腿伤加重,不宜会客,柳相请回吧。”淮南王府的护卫将柳柒拦在门外,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
柳柒担忧道:“殿下的腿伤缘何加重?”
那护卫道:“小人不知。”
不等柳柒开口,便见门内疾步走出一人,厉声斥道:“不得无礼!”旋即对柳柒揖礼,“柳相这边请。”
淮南王府不过是在赵律白原来的府邸上冠了块烫金的“淮南王府”匾额,里面依然水软山温、花鸟相傍,与从前别无二致。
柳柒驾轻就熟地来到清澜居,赵律白正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里纳凉,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古书。
柳柒走近后拱手揖礼:“殿下。”
赵律白放下古书,温声唤道:“砚书。”
柳柒视线下移,凝视着他的左腿:“听说殿下腿伤加重,可有其事?”
赵律白道:“不过是打发旁人的说辞罢了。”
柳柒道:“殿下为何连陆尚书都不肯见?”
“陆尚书昨日在大庆殿为了我不惜得罪陛下,我有何颜面见他?”赵律白眼神倾颓,嘴里噙着一抹自嘲的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这话大概说的就是我吧。”
柳柒道:“殿下与其自怨自艾,倒不如早日养好身体,重新获得陛下的赏识。”
赵律白疑惑道:“我该如何做?”
柳柒道:“回元入攻大邺,庆州战乱。我朝武将式微,放眼整个朝中,唯萧家父子尚且与之一战。然而镇远将军萧千尘驻守玉门关不得脱身,永安侯萧煦国与余下三子皆镇守在雁门关,以防北部蛮夷入侵。
“庆州久攻不下,回元定会增派兵力。这个时候无论是萧千尘从玉门关调兵,还是永安侯从雁门关驰援,都会削弱两大要塞的兵力,北部防线一旦露出缺口,难保其余几国不会动心思,届时中原必将大乱。
“现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殿下文韬武略,又曾上过战场,若能借此机会立下战功,陛下定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京城。”
赵律沉吟着,并未及时应话。
半晌后,柳柒又道:“陛下此番急着册立储君,大有亲征庆州之意,如果殿下没在春蒐受伤,臣斗胆猜测——陛下定会让殿下平定庆州之乱。”
闻言,赵律白眸光翕动,似有几分懊悔与不甘。
柳柒道:“倘若庆州之危一直不解,陛下就要从朝中派人前往,届时三殿下和云时卿极有可能请缨,毕竟右相之位一直空缺着,一旦云时卿立了战功,便会官复原职。”
为君之道在于控而不死,纵而不乱。
清廉也好,奸佞也罢,总归是要互相制衡的,二者缺一不可。
良久后,赵律白缓缓开口:“能得砚书,是吾之幸。没有你,我可能寸步难行。”
柳柒微笑道:“殿下知遇之恩,臣一直铭记在心。”
赵律白的眉心不自禁拧紧,须臾又展平:“砚书,我一直有个疑惑不得解,还望你如实相告。”
柳柒道:“臣定知无不言。”
“上元节那日,你曾以云时卿为由拒绝了述律公主。”赵律白问道,“你与他之间是否清白?”
柳柒倏然抬眸。
赵律白又问,“你当年,是否对他动过心?”
【作者有话说】
柒柒:我跟你谈事业,你却来扒我的感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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