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一样】
“今天做了瘦肉粥和蒸蛋,这一盒是蔬菜,让妹妹多吃点,好得快。”
段章把用保温袋装好的饭盒递给安意,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被对方拉住手腕:
“你走什么?跟我过来,都半个多月了,天天送饭就是躲着不见人,你嫌弃啊?”
安意明知段章不是那个意思,故意这么说,段章没被拉动,手足无措地拒绝:
“不是,我……我有点,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到我俩七老八十再到我妈坟前磕头你都得结巴,别不好意思了跟我来吧!”
安意强硬地将段章拽向病房,段章没办法只能跟着走,心脏扑通乱跳,像被主人硬拉着项圈拖行的大狗。
“老妈!小乐宝!”安意介绍战利品似的把段章往前一推,自己叉着腰在旁边介绍,“嗱嗱嗱,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大好人,总算给他拉过来了……诶,说话呀段章?”
面对病房里的两个陌生女人,段章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安意异常享受这种折磨社恐的快感,指使孩子似的,用手肘戳他:
“快叫阿姨。”
“阿姨好,我、我是安意的……室友……”
段章每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安意在一边偷笑,安六子的眼睛依然浑浊,闻言直接站了起来,摸索着向着段章伸出手,他连忙握上去,老妇人的另外一只手也很快跟过来,紧紧攥着他,声音有些不稳:
“啊呀,大恩人……”
“不不不不不,”段章受宠若惊,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没有没有,我不是,我没做什么……”
安意扒着段章胳膊,露出半个脑袋,煽风点火:
“他跟你客气呢,段章可厉害了,手术的钱是他垫的,事情也是他处理的,现在又找了个很牛皮的律师,肯定把那个狗司机扒一层皮再丢进去。”
司机肇事逃逸,安意要照顾伤者抽不开身,警局那边都是段章在帮忙奔波,前不久司机落网,段章又马不停蹄联系律师,没有让安意多操一点心。想来安意没少在家人面前添油加醋地吹嘘这个“大好人”,安六子看上去更加感激了,眼睛里浮现点点泪光,润湿她干枯的皮肤,安乐也艰难转头,轻声对段章说谢谢。
段章很不善于接受别人的好意和夸赞,这一双老弱病残在他面前流泪,他就更不是滋味了,只是重复地喃喃“没关系”,用眼神向安意求饶,安意弯着眼睛看他,反而绕到了病床另外一边,把饭盒打开准备给妹妹喂食。
安六子用方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段章的手,老妇人因常年劳作而粗大的指节和变形的指甲颇有些吓人,但那样宽厚温暖的触感让段章的无所适从一点点消失了,他仔细地听,尽力从她的表达里挑拣出能理解的字眼,腰弯得很低。
“啊呀,我眼睛看不清,不晓得你长什么样子哟……”
安六子颇为遗憾,安意挖了一勺瘦肉粥,吹凉送到安乐嘴边,问:
“那你什么时候做手术嘛?做完了就可以看见咯,段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你连他的脸都看不清,多不好。”
不知是不是出于愧疚,安乐受伤以后,安六子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手术,没日没夜地守在病床旁边,这一点让安意颇为头疼,段章也是知道的。他抿着嘴,拉起安六子的双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头垂得很低:
“我长这样……阿姨,尽快做手术吧,不需要多长时间的。”
安六子摸索他的双颊,又捏了捏他的肩膀,露出长辈看到健康晚辈时特有的、欣慰又慈祥的笑,拍拍他胳膊,说:
“好小子,把子大。”
“我妈夸你壮呢,”安意上下扫了眼段章,显然十分同意,“妈,他一米九多你晓不晓得?比我高一个头。”
他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个大概的位置,又顺嘴偷吃一块西兰花,安乐轻轻地笑,眼神在两人之间移动,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很机灵:
“好吃。”
“当然好吃,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安意乐于在其他人面前给段章戴高帽,经过刚才的公开处刑段章已经建立了心理耐受,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道:
“少来了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三个人围着安乐坐着,安静了许多日子的特需病房终于热闹起来。安意急于让段章在家人面前混个脸熟,一个人长了两张嘴,正说反说、明说暗说的都是好话,安乐从小跟哥哥穿一条裤子,早就察觉了他的意图,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也帮着点头附和,安六子不疑有他,只当自己儿子交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朋友,无意识当起了捧哏。段章被这一家人架在甜言蜜语的火炉上烤得焦香酥脆,坐立难安,脚趾险些抠穿地板。
好不容易等安乐吃完饭,安意把餐盒收拾好,这才把段章从病房里拉出来,伸手一摸,这傻大个的后背全是冷汗,安意失笑,问:
“你不是说以前跟你爸妈做过生意吗,怎么社恐成这样?”
段章喘着气:
“你猜我为什么被丢在广东?”
安意笑得前仰后合,段章假装愤怒,用一条胳膊就把人夹起来,故意从楼梯走下去,一颠一颠的把安意弄得嗷嗷叫。
“放我下来!笑你两声怎么了,是不是玩不起,快放我下来!”
安意拼命挣扎,两人从三楼打到一楼,出了楼道立刻变得正常,一左一右上了车,安意突然想起来什么,拍拍他胳膊,问:
“锦旗你带了吗?”
段章猛地转头:
“我忘了。”
安意“啧”一声:
“怎么这么没记性呢?那我们一会儿空着手去警局口头表扬?赶紧掉头,我们回……”
话音未落,段章一脚离合:
“骗你的,带了,在后备箱。”
“神经,”安意狠狠捶他一下,转身给自己系安全带,“哎,你之前去交警大队的时候怎么跟人家交流的?”
“语言交流?”
“用肢体交流的都在里面关着吧,”安意满脸无语,“我是说,你看到一屋子警察不会社恐吗?”
“没有,没时间想那么多。”
段章如实回答。
“那你为什么见到我家人表现那么拘谨?”
此话一出,好半天也没回应,安意仰起头看他,段章紧盯路面,食指却在方向盘上反复摩挲,喉结滚动,低声道:
“……那不一样。”